醇王府里唱过之后的第三天,朝廷给曾国藩那两道奏折的答复,下来了。
奏请开去曾国荃湖北巡抚,予假回籍养病的折子,照准。
奏请裁撤江宁湘勇,分批资遣的折子,照准。
除此之外,上谕之中当然也还有一句专表嘉慰的话语:“曾国藩以儒生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然能慎始如终,永保勋名。”
看了谕旨,明眼人都知道,曾经叱咤一时的吉字大营,这一回怕是要风消云散了。
而另一道发往浙江的上谕,则不免令人吃惊——浙江巡抚左宗棠,以“战功卓著”的缘故,超擢为闽浙总督,与曾国藩这位两江总督,算是平起平坐了,而麾下的近三万楚军,也就算是正是脱离了湘军的序列。
这一来,不免有人私下议论,说左宗棠自从带兵进入浙江,打得还算有声有色,然而杭州还没有拿下,又怎么说得上是“战功卓著”?功未成而赏先至,真是奇哉怪也。至于跟曾国藩一比,枯荣之间,分际更是鲜明。
这些话传到关卓凡耳朵里,他听了也只是一笑,并不作答。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他现在只差一步棋,就可以收帆了。
那么,翰林院的那帮人,到底该怎样去大洒金钱呢?
这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却无意中被胡雪岩派来的一个人,替他解开了。
这个人,是胡雪岩在上海府上的管家。也姓胡。关卓凡在关家大宅里见到他,大为惊奇。
“老胡。你怎么来了?”
“跟侯爷回话,是胡按察从浙江有信给我,让我上京里来,替左大帅办一桩事。”
再问几句,明白了,中秋将近,他是要替左宗棠,来给人送一份节敬。
胡雪岩捐了那几十船军粮。左宗棠已经替他保了三品按察使的衔头,引为最得力的佐助。现在左宗棠和胡雪岩都在浙江,于是胡雪岩传信到上海,命胡管家提了一份钱,依然是走海路进京,特地来跑一趟。
不过这一份节敬,与众不同。要送的只有一个人,潘祖荫。
左宗棠对潘祖荫的感念之情,通朝皆知。当初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中的时候,脚踢永州镇总兵樊燮,被樊燮向咸丰皇帝告了一状,说他“劣幕把持军务”。弄得他差点丢了脑袋。多亏江苏籍的大名士潘祖荫上折子替他说话,其中“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的两句,一时传诵,亦被左宗棠自己当成不可移替的玉论。
于是。虽然他这一生从未到过京城,亦从未见过潘祖荫。但一直是把他当成救命恩人来看待。
“胡按察说,潘大人是翰林院的掌院副学士。京里我不熟悉,该怎样去,让我听侯爷的吩咐。”
关卓凡楞了片刻,恍然大悟,潘祖荫是江苏人,又是翰林院的副长官,这不就是一条最好的路子?
定下神来盘算了一下,果然不错。江苏一地,人文鼎盛,翰林院中,亦以江苏人为最多。自己把江苏从太平军手里拿回来,这就是天大的人情!从潘祖荫这里入手,无论是登门拜访,还是下帖子请他吃饭,都是可以水到渠成的事情。而跟潘祖荫这条线搭上,对日后与左宗棠的相处,也有好处。
想定了便再不犹豫,请西席黄先生写了请柬,请潘祖荫两日后在到府里吃饭。然后派图伯拿上请柬,持了自己的名刺,把胡管家送到了里水胡同潘祖荫的府上。等到胡管家办完了事,图伯的帖子也下好了。
潘祖荫果然爽快异常,让图伯回话,多谢关侯爷的厚意,后天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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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潘祖荫的到来,这一天关卓凡还特地请了许庚身来做陪客,不然若是在席间谈起学问的话题,自己会接不上茬,怕冷了场。
等潘祖荫一到,宾主三人互致仰慕,延入设好了席面的正厅。潘祖荫不像一般的名翰林,没有丝毫架子,谈吐也极风趣,关卓凡心想,怎么没有早一点认识他。
等到酒过三巡,谈锋渐起,便看出邀许庚身来作陪的好处了——潘祖荫所谈的,全然不是古板的学问,而尽是那些名士风流的勾当,对极了许庚身的胃口,于是席间便聊得极是热络,酒也就喝得痛快。
再聊一会,关卓凡看看时机差不多,把准备好的一件礼物拿出来了。
“寅公是崖岸高峻的人,我也不敢以俗物相赠,有一本书,请寅公鉴赏,不知能不能入得了红翰林的眼。”
潘祖荫是个爱书如命的人,也是金石高手,听说有书,眼睛先一亮,及至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翻了两页,便轻呼一声:“这是宋版的!”
“好不好,我也不知道。”关卓凡笑道,“上海人有句话,叫做‘开口洋盘闭口相’,在寅公面前,我不敢卖弄。”
怎么能不好?宋版书以刻印精美,传世极少的缘故,本来就很珍贵,这一部又是特意搜求而来的“浙本”,以皮约纸印成,色白而厚,两面光洁,更是罕见。
“轩帅,这未免太贵重了。”潘祖荫欠身致谢道,“我身为江苏人,还没有谢过轩帅光复故土的恩德,怎么好意思受这样的礼?”
“宝剑赠烈士,既然是这样的东西,自然该落在寅公这样的识家手上才对。”关卓凡亦很客气,又拿出一个封包来,“翰林清苦,国家养士亦不易。这一点八月半的节礼,也要劳烦寅公,代为分派。”
潘祖荫是名士做派,既然已经懂得了他的意思,亦毫不矫揉造作,潇潇洒洒地接了。
“正有不少同僚,在为应付要账的发愁,这一下,大约可以不用跑当铺了。”潘祖荫拱手相谢,“我替他们谢谢轩帅!”
一顿饭吃下来,宾主尽欢,关卓凡和许庚身,殷殷相送,等到潘祖荫登轿而去,两个人却还谈兴未尽,于是回到花厅,由小福送上热茶,坐着说话。
“潘伯寅也算是结了一个善缘,”许庚身感慨地说,“当初救的不过是一个幕客,现在却已经是赫赫总督,谁想得到?”
“左公大才,亦没有辜负了潘伯寅的厚赞。”关卓凡道,“他的楚军,战力还是挺强的。”
“说起来,左季高用洋兵,还是跟轩军学的。他那支常捷军的统领,德克碑,日意格,都是法国人,底下也有两三百个法兵。”许庚身说道,“不知道以后他会不会像逸轩你一样,也要练一支新军。”
关卓凡一笑,微微摇头。
“星叔,不瞒你说,这一支新军,也不是那么好练的。”
“哦?除了你上回说的,以西式枪炮装备,西法操练之外,不知还有什么不易之处?”
“唔,这个,”关卓凡略作沉吟,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是有两点,颇为不易。一是练兵的对手,二是练兵的地方。”
“怎么叫做练兵的对手?”
“一支强兵,单靠练,怕还不成,非得有实战的机会不可。所以说,要有练兵的对手。”
“长毛不就是对手?”
“长毛不足平。”关卓凡微笑着说道。
许庚身吓了一跳——长毛已经不放在眼里了,难道说,还要跟洋人开仗不成?
“逸轩,”虽然是在关卓凡的府里,许庚身还是不由压低了声音,“难道是拿英兵法兵来做对手?”
“英法太强,”关卓凡摇摇头,“打不过。”
那又是什么意思?许庚身惊疑不定地看着关卓凡,想一想,问下一个。
“练兵的地方,又是怎么说?”
“轩军分驻江苏各处,入目皆是繁华之所,依傍大城,心有旁骛,怎么能静下心来好好练兵?”关卓凡目光炯炯地看着许庚身,“何况军中习气,星叔有什么不知道的?天天以名号、职衔、位子这些东西为念,官场酬酢,人情往来,又怎能好好练兵?轩军现在还好,可是日子一长,亦难保不会沾染上这样的习气。”
“这是实情,”许庚身叹了一口气,“可是又能怎么办?”
“非换个地方不可!”关卓凡轻声说道。
果然是要换个地方了。到了第三天上,便有惊人的消息传来——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首席王大臣奕䜣,正式递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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