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府里的家宴,亦是豪奢异常,虽然只请关卓凡一人,可单单是餐前的果子小吃,就上了十六盘。
关卓凡心想,恭王是有明旨赏了双俸的,不过要维持这样的排场,那可不是一两份俸禄的事情。
“王爷,”关卓凡从靴页子里取出一个封包,隔桌递了过去,“府里开支浩大,这是我的一点孝心,请王爷赏收。”
“嘿,你还来这个。”对面的恭王笑了,接过封袋,既不避客,也不避下人,打开封包,把里面的票子抽出来,手一捻一放,再把封包放回桌上。
“好嘛,当初赏你一万,现在倒找回来十万。”
“回王爷的话,这些都是长毛聚敛的银子,取不伤廉。”
“逸轩,有心了。”恭王笑着点点头,“来,先喝了这杯。”
恭王仍是老做派,以窖藏的冰块,镇了西洋的葡萄酒,倒在精美的水晶杯里面。在暑意未消的七月里,这样的喝法,果然是舒爽异常。
“先说说江宁的事吧,”恭王跟慈禧一样,都把江宁放在极重要的位置上,“曾国藩已经上奏,请求裁撤湘军,同时也要替曾国荃开缺回籍。你是从江宁回来的,这两件事,你怎么看?”
关卓凡心想,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都是起源于克复江宁之后,湘军的大掠。不过在恭王面前,不必像昨日陛见时说话那样谨慎,一来是亲信的身份。二来是私宅独对,不像殿堂之上那样耳目众多。三来是恭王对政事的熟稔,犹胜于两宫太后,如果一味地虚与委蛇,被他听出来了,反为不美。
“王爷,我年纪轻,见识到底有限,曾国藩和曾国荃的事情。不敢胡乱置喙。至于江宁的事情,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你尽管说。”
“曾国荃的吉字大营,暮气已露,这是有的。以强弩之末,居然也穿透了江宁这层鲁缟。已经很不容易了。破城的时候,我在城外七里的井望坡上亲眼观战,那真是烈日炎炎之下的一场苦斗,实在是真刀真枪拼来的,并没有花巧在内。”
“那么破城之后……”
“王爷,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吉字大营的一口气,全吊在江宁城上,江宁活着,他们就活着,江宁一死。他们也就死了。”
恭王遽然而惊:“逸轩,这话是从何说起?”
“鹰不能饱。饱则远飏。”关卓凡把刘郇膏的话,拿来“借花献佛”,坦率地说道,“江宁破城之后的事,说实话,再没有人能弄得清楚。若说江宁城里一两银子也没有,那没人会相信,若说有金山银山,却也没有实证。因此我劝王爷也不必再去深究,糊涂账,糊涂过,曾国藩提出来要裁撤湘军,我猜他要撤的,首先就是吉字大营的五万人。”
“逸轩,你这个见解,颇为深刻。”恭王欣赏地看着关卓凡,心说他在外面历练了这两年,真不能再拿原来的眼光来看他了。
曾国藩折子里的这两个请求,恭亲王看得出来,一个是替曾国荃留一个地步,以退为进。另一个也有负气的意思在里头,对朝野之中对湘军的攻讦,表示不满。如果按照朝廷以往的态度,对曾国藩的折子应该“着毋庸议”,不准。这固然是因为现在仍在对捻军用兵,同时也是对曾氏兄弟的一种笼络,表示不以外面的声音为意。
现在看来,也许该重新斟酌一下了。如果吉字大营已经不能打,则留下来也不过徒然靡费兵饷,那又何必?
谈完了江宁,又谈剿捻,不过在这件事上,恭王的看法与关卓凡一致,认为不必有轩军的参与,兵也是够的,唯一感到可惜的是,用不上轩军的水师。
“听说你的炮舰在城北一响,江宁城中的长毛,皆尽胆寒!”恭王哈哈笑道,“可惜现在打捻匪,炮舰没有用武之地。”
购买阿思本舰队,是恭王拍的板,虽说最终不能完全成功,但留下的这两只船,在太湖一战成名,算是把他的面子兜住了,因此极感得意。
“这都是多亏了王爷的英明!”关卓凡趁机道,“不过现在英国人的舰船,已经又进了一步。”
“哦?怎么又进了一步?”
“最新的船,已经不用明轮,而用置于水下的螺旋桨。不但船行平稳得多,而且船速倍于以往。”
恭王生于皇城,长于皇城,除了热河之外,从未离开过京城。虽然天性聪明,但螺旋桨这种东西,无论关卓凡怎样讲解,都觉难以想象,不过船速倍增这一项,总是听得明白的。
“等咱们的洋务办好了,自己也造他几十条‘螺旋桨’出来!”
由此开始说洋务的事情。关卓凡的谈锋极健,完全不藏拙,把他在江苏已开办和拟开办的诸多事务,一项一项,仔仔细细地跟恭王报告了一遍,除了工业园和自贸区略过不提,其他从铸币到广方言馆,无一遗漏。
恭王越听眼睛越亮,其中的许多事,是他从前不曾想到的。唯有听到广方言馆的时候,露出了痛心的神情来。
“嗐,这不就是同文馆的路子?若是同文馆的办理,也能这样顺遂,那该有多好!”
“是,我听许星叔说,总有些食古不化的人,在替王爷添麻烦。”
“还不就是倭仁那一班人?抱着祖宗成法来说事情,好像咱们什么都不比洋人差,何必去学洋人那一套?”这是恭王烦恼的地方,说起来大摇其头,“这班人说起事情来,都是言之凿凿,却不知道万事贵乎实践。哼,有本事请他们来试试看!”
这当然是一句气话。恭王的恼火,不独是倭仁一直以来的态度,而且是起源于他最新的一道奏折,认为同文馆“招考天文算学生员,入馆学习”的做法,甚为荒唐,请罢前议。而倭仁用的理由,则是以我中国之大,何患无才,即使是天文算学,也必有精其术者,随便找几个来就是了,何必向同文馆中的洋人去学习?
“跟他们谈大道理,空口说白话,那是永远也辩不清的事。”关卓凡沉吟了片刻,笑道,“我替王爷设谋,倒是有一个办法。”
“哦?说来听听!”恭王大感兴趣。
“其实王爷已经说了,就是那句‘请他们来试试’。”
“嗯?”恭王听出了味道,来劲了,“这话怎么讲?”
“既然说何患无才,那么不妨下一道旨意,请他倭中堂保举几个精通天文算学的人才好了。他是讲理学的人,讲究诚心不欺,言必由衷,如果这一下保举不出来,敢说于心无愧乎?旁的事想必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关卓凡说道,“要是这样还不成,仍以为洋人的事情好办得很,那干脆像王爷所说的,请他老人家到总理衙门兼一个大臣,亲自来办就是了!”
这个办法,听上去匪夷所思,然而细细想一想,竟是毫无破绽。
“逸轩,真有你的!”恭王心花怒放之下,哈哈大笑,“原来就说你文武双全,果然没有看错!”
“卓凡不敢当王爷的夸赞。”关卓凡恭恭敬敬地谦逊道。
“尽当得起了。”恭王感慨地说道。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掂起一片哈密瓜慢慢嚼着,要问他最关心的那件事了。
“逸轩,许庚身从上海回来跟我说,你要在江苏练一支新军?”
“是。”
“嗯,现在江宁破了,剿捻的兵力也足够,指日可平。多隆阿解了西安之围,看来西北的回乱也不成大患,倒是个练兵的好机会。”恭王点头道,“要练成什么样,才叫做新军呢?”
“全以西式军械装备,全以西式战法操练,”关卓凡答道,“不过单是这样,还不足够——王爷,你是知道的,现在各处的军队,当兵的只为发财,当官的则是升官发财一起要,最好是能在什么地方转任一个实职的地方官。这样的恶习不去,称不上是新军,离洋人所说的职业军队,相去更远。”
“哦,”恭王慢慢品味着关卓凡的话,问道:“只是轩军的战力,听说已经颇为无敌,还要练兵,为的是什么呢?”
恭王的这句话,关卓凡在心中不以为然——捻军和回乱,都是大患,说要平息,那还早得很呢。
“回王爷的话,”关卓凡恭谨地说道,“为的是对付英国人和法国人。”
这句话毫无征兆之下,突兀其来,恭王一时愕然。可是听下去,眉头便渐渐皱起来了,再听片刻,便抬手止住了关卓凡的话头。
“来啊——”
“嗻!”
“叫六福晋把小房子开了!”
“嗻!”
候命的长随没有丝毫怠慢,拔脚就走——小房子,是设在恭王书房后面的密室,只有最重要的事情,才会专门转移到那里去谈。而整个王府之中,允许进小房子伺候的,也只有恭王原来的通房丫头,现在的六福晋秋玉。
“逸轩,走。”恭王面色凝重地说,“咱们换个地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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