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吃低保的八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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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鼎铭的这句话说出来,人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要谈朝廷的财政,那么八旗就是绕不开的话题。只是抚台大人本身就是旗人,让大家都觉得不大好开口。

  “八旗为国家根本,朝廷以钱粮将养,这也是该当的。”关卓凡见大家都不开口,微笑着说道,“只论数目,不及其余。”

  意思是说,只谈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不去论制度的好坏。有了这句定调子的话,几个人都是心头一松,说起话来便自如得多了。

  “八旗劲旅,以强半翊卫京师,以少半驻防天下,自我朝定鼎以来,便是这样的态势。”先开口的,仍然是钱鼎铭。至于劲旅云云,就都是口不对心,不得不这样说罢了。“旗兵人数,最高时二十七万,现在的数目,大约是在二十二万上下。”

  清廷入京后,以整个八旗武装的一半略强驻守京师,称为京师八旗,以其余一半的兵力,呈扇形向全国各直省重要城市和水陆要隘梯级分布,称为驻防八旗。

  这二十万兵,称为旗兵。按照清廷的制度,其他的满洲人口,则成为依附旗兵生存的附庸。

  这个制度,非常奇怪。

  首先是旗人不必交纳赋税。

  其次是旗人除了当兵以外,禁止从事任何其他行当。于是旗兵之外的旗人,便成为“不士、不农、不工、不商”的寄生人口。

  “朝廷的岁支,兵费占了大头,即使是承平时候。一年也要花去三千万两。”钱鼎铭小心翼翼地说道。“这里面。旗营大约要占去六成,一千八百万两的样子,其中单是兵饷马乾银,就要一千五百万。”

  兵饷马乾银,大致是薪饷的意思,军火器械,都还不在其内。也就是说,现在朝廷每年要耗费一千五百万两银子。来养着这二十二万几乎完全失去了战斗力的旗兵,以及依附于他们生存的旗人。

  所说的依附,是由那个制度决定的。起初朝廷从旗人里面选兵,是每户二丁挑一,称为“挑甲”,挑上的,即为披甲人,成为正式的旗兵,有一份钱粮。而这份钱粮,不是自己花。而是要用来养活其他的一个丁,因为按照朝廷的法例。另外那个丁,从此只能闲居家中,游手好闲,而不得从事生产。

  到了后来,人口繁衍,二丁挑一执行不下去了,渐渐变作三丁挑一,四丁挑一,以至于七八个丁才能挑上一个兵。

  这样一来,靠一个人的粮饷,往往要养活五六口甚至十几口人,普通旗民的困窘可想而知。这些旗人,未见得是天生就懒惰,其实本来是可以干活养家的,然而被朝廷的法例捆住了手脚,时日一长,真的就从“不准干”变作“不会干”了。而旗兵要操心家里的生计,又怎么有心思去好好训练打仗?上一回许庚身来,就曾给关卓凡讲过一个相关的故事。

  那一次,是奉旨管神机营的醇王阅操。有一名步军校迟到,按例要受到鞭打的处罚。执刑的护卫解开他的衣服,却发现一大堆小古董从他身上掉下来。

  醇王大感奇怪:“你今天倒给我说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王爷在上,”步军校哭着回答说,“家中有人十口,每月只有五两俸银,吃不饱饭,只好从古董店里领一些小古董到集市上贩卖,以养家口。今天早上正逢隆福寺庙会,所以上操迟到了,求王爷开恩!”

  一查问,确实是实情,结果二十下鞭子也不好意思打了,最后只好将他放了了事。

  而论起生计的艰难,京师八旗的景况还算略强一点,驻防八旗之中,冻饿而死的旗民,每年都不在少数,以至于生出了“逃旗”这个原来没有过的现象——贫困不堪的旗民,宁肯放弃身份,逃去无踪,只为能自己求一条活路。

  这些事,是关卓凡原来就知道的,心中颇有感慨。钱鼎铭却不晓得他的心思,已经报到了新的一处费用。

  “除了正牌旗兵的兵饷马乾银之外,每年养育兵的钱粮,大约在三百万的样子。另外,抚恤旗下的孤寡这一项,也要开去上百万银子。“

  所谓“养育兵”,不是真的要打仗的兵,而是为了纾解一些旗户潦倒不堪的困境,给一个名义,赏“半甲”的钱粮。比如关卓凡自己,是“披甲人”,他的二哥卓仁,则是“养育兵”,这自然都是他们那个死鬼老爹,作弊走门子弄回来的名额。

  关卓凡默然不语,将钱鼎铭所说的数字,逐一相加,几达两千万之巨。

  说白了,现在的八旗,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社会救济组织,国家每年花费两千万两白银,莫名其妙地养着上百万既不能打仗,又不准生产的人,年年靠吃低保为生。而关外的千里沃土,却又白白荒置在那里。

  他再一次攥紧了拳头。

  八旗不废,中国宁有出头之日乎?

  *

  看来朝廷没有钱,就算有钱也要先拿来将养八旗,还能剩下多少来办洋务?难怪恭王只好先开一个同文馆了。

  朝廷如此,那么江苏如何?这个归藩司衙门的钱蕴秋来报告。

  一般的姓钱,对数目也是一般的精熟,钱蕴秋谈起来,同样也是口若悬河。

  作为朝廷的财赋支柱之一,江苏的收支结构,与朝廷亦是相差仿佛。从收入上来看,仍以田赋、盐课、捐纳、杂赋为主,再加上厘金和关税这两项新兴的收入。厘金有金雨林在场,关税有杨坊在场,因此钱蕴秋只谈前面四项。

  “若是正常的年景,单是地丁银一项,就能收进三百四十万两的样子,其中苏州府九十六万两,松江府七十七万两,常州府七十三万两,太仓州四十五万两,镇江府四十二万两。”钱蕴秋扳着手指说道,“杂赋大约是常项的一成半,也有五十万两上下。”

  地丁银就是田赋,与杂赋两项相加,统共是三百九十万两。

  而卖官鬻爵的“捐纳”,也有一笔不小的收入,但与田赋比起来,仍是小头,一年下来,大约三十万两。

  “那就有四百二十万了。”这些数字,管过藩司衙门的关卓凡,大致还记得住,弄不大明白数目的,只有盐税,“两淮盐赋甲天下,不知盐课一项,又能收得到多少呢?”

  盐课是财政的另一个大头,仅次于田赋,不过也是弊端丛生的一项,他还在藩司任上的时候,就有意加以整顿。现在江苏战事大致已经终了,他对这一项收入,颇有期待。

  “爵帅说的不错,两淮盐赋,诚然不是小数,不过大头却不在咱们手里。”钱蕴秋的话,先浇一盆冷水,“盐场盐仓,大多是在扬州、通州、泰州、海州,所以有扬州盐商富甲天下的说法。这些地方,归江宁藩司管,都是在曾制军的治下。”

  这说的是曾国藩,总督有管军的权力,因此也被称为“制军”。

  “唔,”关卓凡略感失望,“那么到底有多少呢?”

  “大约是人家的三成,六十万两的样子。”钱蕴秋报了数,又多加一句,“不过,盐课原来归户部专管,连盐引都要从户部发出来,一俟战事平定,户部对这一块是绝不肯放手的。我替爵帅打算,即有期待,亦不可过高,折半计数好了。”

  六十万还要折半,那就是只有区区三十万两银子,这也未免太少了,够干什么的?关卓凡大失所望之下,发了狠。

  “决计不止此数,”他摇着头说道,“盐务上的弊端,无人不知。那些个盐政、巡视、盐大使什么的,跟盐商沆瀣一气,上下其手,单是他们和盐商吃进去的,我看就连几个三十万都不止。这一回,我非痛加整顿不可!”

  这句话一说,座中几人彼此相顾,脸上一齐变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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