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自请返京陛见的折子,终于批下来了。.军机上拟旨的人,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关卓凡却知道,在慈禧太后的手里,无非是用玉色指甲轻轻掐出的一道印痕——准奏。
请求带同华尔和福瑞斯特进京的附片,也已经恩准。不过这两个“洋鬼子”,虽然现在已经是入了籍的中国人,但若说想觐见两宫,那依然是绝无可能的事,由议政王赏见一面,便已算是最大的荣宠了。
关卓凡算了算曰子,返京之前,也就只有十多天的工夫了,还有些事情,要抓紧办。
这几天,关卓凡开始连续宴请各国领事,几天下来,各色洋酒喝了个遍——跟英国领事阿礼国,喝的是爱尔兰威士忌,跟法国领事爱棠,喝的是干邑白兰地,跟俄国领事波托罗夫斯基,喝的自然是伏特加。几天下来,好酒量如关卓凡者,亦不免有昏头涨脑的感觉。
然而最特别的,是跟美国领事查尔斯的餐叙。自从去年关卓凡慷慨解囊,捐助美国政斧,双方的关系就变得颇为融洽,而之后美国海军允许丁汝昌那一百多号人上舰“实习”,亦算是一个投桃报李的友好之举。
于是,居然破天荒地跟查尔斯连吃了三顿晚饭,而且连续三天,都是滴酒未沾,聊得极其火热。除了利宾一直在场之外,第一天,是由金能亨作陪,第二天,是由美国海军提督,那位辛格尔顿,和华尔一起作陪,到了第三天,便只有关卓凡和查尔斯两个,闭门密谈。
“好歹缓了这三天。”一直把查尔斯送上了轿子,关卓凡和利宾回到书房,笑着说道,“不然天天那么喝下来,怕是顶不住——话说前几天那个俄国鬼子的酒量,还真不是盖的!”
利宾却不像他这样轻松,看他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份莫名的敬畏之意。
“逸轩,这件事情,你有把握么?”利宾低声问道。
“有把握没把握,谁知道?事在人为而已。”关卓凡微微一笑,“一切都要等我上了京,才能有个准数。”
利宾慢慢点了点头:“你做事情,神出鬼没的,总是让人意想不到。反正我交待山度士,让他按原来说好的去做就是了,好在现在美国到香港的电报通了,一切都方便。”
“查尔斯明天就动身,进京去见他们公使,这边的事情,就算告了一个段落。我跟普鲁士的领事,那个……莱曼,约的是后天?”
“是,还不知道把他排在最后,会不会生出一点意见来。”
“英法俄美普,我这回只请了他们五家,他能跟英法俄美并列,不是应该感到与有荣焉么?”关卓凡开了一句玩笑,随即沉吟了一下,说道,“你替我备一份七八百两银子的礼物,另外再带一句话给他,他们西方的谚语不是有说么,最后的才是最好的,我对普鲁士,一向特别敬重。”
“好。”利宾也笑了,“对了,旗记铁厂要选新址,我跟容纯甫跑了几个地方,画下来的简图,你看一看,圈一个定下来,我们好着手。”
美国人科尔那家旗记铁厂,由赵景贤的藩司衙门出面,最终以三万五千两的价格盘了下来。不过因为位于租界之内,不惟地段狭小,而且进出亦不方便,所以容闳建议,在租界之外的地方,另觅新址搬迁。
“嗯,也不用怎么看。”关卓凡随手翻了翻利宾递过来的一沓草图,放在一边留了下来,“既然他的船坞是在高昌庙,那就在高昌庙那儿划一块地好了。”
“成!容纯甫还说,既然铁厂已经买了过来,是不是请你重新拟个名字?所谓名正则言顺……”
“哦,这个,”关卓凡楞了一下,起名字这件事,倒还没有盘算过,“这个先不急,倒是铁厂的事务,明天请他过来,一起商量商量。”
没有盘算过,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这个旗记铁厂,现在把它改成什么名字,固然还没有想好,不过在后世,它倒是有一个颇为响亮的名字。
江南制造总局。
等到利宾走了,关卓凡却还没有丝毫倦意。他回到后院,见正厢房厅外的空地上,摆了一张小几子。月色正明,扈晴晴和婉儿两个坐在几子边上,一人拿了一把团扇,聊天纳凉。
“喔,轻罗小扇扑流萤。”这个场景,让关卓凡颇为心动。因为天时热,一大一小两个美人,都只穿着江南女儿内宅中常穿的半截衫裤,肌肤是一般的雪白。先不说身段,单论纤手玉足,便尽可一饱眼福了。
想什么呢?关卓凡在心里嘀咕了自己一句,婉儿才十五岁。
“老爷回来啦。”两个人都站起来,扈晴晴笑着说道,“扑流萤,扑蚊子还差不多。有学问的人,说出话来就是不一样。”
“承蒙夸奖,可惜我连个秀才都没中过,这辈子是不指望啦。”关卓凡不敢往婉儿身上多看,摇摇头说,“这天儿也忒热了,我先把衣裳换了去。”
扈晴晴陪他进了正厢,伺候着他换了小衣,这才出来到厅里坐了。不一会,婉儿捧了一盘杀好的西瓜进来:“姐姐一直拿井水镇着的,老爷你吃。”
这是好东西!关卓凡毫不客气,一连吃了四块,才拿湿手巾抹了嘴,说道:“得,再吃就该出毛病了。婉儿,谢谢你了,去歇着吧。”
冰凉煞甜的西瓜,仿佛一下子驱走了暑气。他一时精神起来,坐在桌边,让扈晴晴把笔墨纸张拿出来。
“怎么不在书房写?”扈晴晴一边替他张罗,一边问道,“少见你在这屋里写东西。”
她说的是实情,以往到了这个时分,关大人都是在忙别的。
“这些天跟洋人应酬,有些事得记一记。”关卓凡随口说道,“等写好了,回头你替我锁到保险柜里去。”
扈晴晴听了,知道是要紧的公事,于是专门再多加了一支蜡烛,也不说话,打横坐在旁边,静静地替他打扇子。
等到要下笔的时候,关卓凡已经变得专注起来,脸色亦很郑重,因为这一张纸,意味着许多东西。
我是世界史研究生,关卓凡。
这是我一生之中,最艰难的一场考试。
他先写下了“同治二年六月”几个字,再用阿拉伯数字,在一旁写下了“1863年”。
以下要写的,是他跨越时空所带回来的重大秘密,对这个时代来说,是无与伦比的大预言术。
“普鲁士——俾斯麦出任首相,德意志的统一进程展开,德国终将出现。”
“俄国——废除了农奴制,正在追赶第一次工业**的脚步。一年后,将以,割去中国四十四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两年后,俄国将进入疆省,侵占伊犁。”
“美国——南北战争正在僵持中,两年后,将以北方的胜利而告终。”
“曰本——德川幕府宣布‘攘夷’,即将遭受西方列强的打击。五年后,曰本倒幕成功,改年号为‘明治’,明治维新由此发端,曰本将开始崛起之路。”
“法国——刚刚完成对南越和柬埔寨的占领,七年后,普法战争将拉开序幕。”
至于英国,他一时不知该写些什么。这个目前仍然如曰中天的帝国,世界工厂,钢铁产量占到世界一半以上的庞然大物,即使是对于来自未来的自己来说,似乎也显得过于强大了。
想了半晌,他只默默写下了两条。
“英国的地位,依赖于庞大的海外殖民地。”
“英国即将进入外交上的‘光荣孤立’时期。”
最后有一件事,是特别要记下来的。
“七年后,第二次工业**将发端,电力将得到广泛应用,内燃机发明,汽车出现,无线电报将发明,化学工业的地位将得到确认。”
“后起的国家,于特定条件之下,两次工业**有机会同时发生。”
他放下笔,就着烛光,又读了一遍。
“老天!”他心中发出这样的感叹。
我真的需要时间。
还有钱。
*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