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卓凡猜得不错,洪秀全果然不肯走。
地堡城一陷,心力交瘁的李秀成便知道,天京已是必不可守,为今之计,只有劝天王让城别走,学当初从广西金田一路打到江宁的例子,再一次踏上流动作战的征程。
然后天王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乡村塾师了。作为上帝的儿子,耶稣的弟弟,开创天国大业的天王,他不能允许自己的尊荣,在戎马倥偬中渐渐丧失殆尽。他也不愿意相信,天父会弃他这个曾经蒙受恩宠的儿子于不顾。
“秀胞,尔何出此言啊?”已是老病侵寻的天王,无力地说道,“天京城,是我天朝的大业之基,中兴之本!朕奉天父天兄之命下凡,是九州万国独一真主,区区数万清妖,能奈我何?”
“陛下,天京城外围城的湘军,不惟有曾国荃曾妖头的吉字大营四万多人,还有鲍超、张运兰、冯子才的数万兵,彭玉麟和黄翼升的长江水师,亦大集于城北的江面上。从江苏赶来的关卓凡关妖头,他的轩军现在还只是作壁上观,一旦投入攻城,更加难以抵挡。”李秀成把现下的局面,一一向洪秀全剖析清楚,“关妖头的洋舰,已经开始用舰上的巨炮,轰击北城,我们亦没有可以对抗的办法。”
洪秀全的脸上,微微变色——湘军围城,他在宫内可以只当看不见,反正有李秀成在外面主持城守。但巨炮发射,轰然大响的声势,每每如炸雷滚过,即使是在天王宫内,也是清晰可闻的。
“何惧之有!”天王干脆闭上眼睛,把头一摇,“尔是我的真忠军师,守卫天京的责任,都在尔身,若畏惧时,去留任尔。”
“陛下!天京城内,还有三万多一直跟随陛下的老兄弟,只要冲破樊篱,以陛下的英明,则一定可以重振天国的声威。”李秀成不能不再苦苦相劝,“秀成岂畏清妖?只是亦不能一力回天!我替陛下着想,还是及早定计,不然一旦破城,再想走只怕就来不及了。”
这是实话,因为一旦破城,所有官军的目标自然都在洪秀全的身上,到那时他想要脱身逃走,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天王闭目不语,半晌,说出一句话来。
“尔不扶助,自有人扶助。”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再没有可说的了,李秀成只得行礼退出,横下心来,亲赴南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要在这里跟曾国荃拼力一搏,算是尽“忠王”的称号之中,那个忠字。
不可为的原因,不完全在于战力的差别,现在就连士气,也与城外的湘军,不可同日而语了。
李秀成虽然名为真忠军师,是理论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实际上,太平天国的朝政,却掌握在洪秀全的族弟洪仁轩手里,而李秀成所信任的两个哥哥,“信王”洪仁发和“勇王”洪仁达,更是百无一用,胡作非为,撺掇着洪秀全在天京城内,一连封了两千七百多个王,自己则上下其手,从中渔利,连洪家的马夫、厨子,都弄了一个王的称号在身上。到得后来,实在滥封得不像话了,洪秀全又把其中没有功劳的人,改封为“小王”。于是天京城内,“王爷遍地走,小王不如狗”,混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这样的情形下,想守住天京,无异天方夜谭,李秀成的努力,也不过是聊尽人事罢了。他在龙脖子一带的城墙调集了上万人,激励士气,一边以枪炮与城外的湘军对射,一边全力对付湘军所挖的地道。
金陵的城墙,素许为天下第一。城墙长达九十六里,城基为花岗岩,城墙是特制的巨砖,以石灰和江米饭捣浆粘合,坚固无比。城墙之上,可容两部马车并排驶过,见得城墙之厚。因此要破毁城墙,非靠挖地道来爆破不可,而且这条地道,不能仅仅只是挖到城墙边上,必须要穿过城墙,向内延伸一段,然后在城墙下扩充为地室,才能放置足够的炸药。
挖地道是湘军的拿手好戏,其中又以李臣典的信字营最为厉害。然而李秀成对付地道,亦有独到的办法。
他的办法,是命人在太平门附近的城墙里侧,每隔三丈便埋下一个大水缸,守军附耳在水缸壁上,只要听到轻微的振响,那便是底下有湘军的地道在开挖。位置一定,然后在水缸两侧动手,分别挖两条竖井下去,多半就能挖通城外进来的地道,然后立刻将引燃的火药包丢下去,不仅摧毁地道,而且将挖地道的兵,活活闷死在里面。
到了后来,火药渐尽,就以铁签、沸水甚至粪水灌入。靠了这个办法,让湘军的数十条地道,无一成功,仅挖地道这一项,信字营便有上千人死在了里面。而江宁内外,已是被敌我双方挖得千疮百孔,密如蚁巢,蔚为奇观。
然而百密一疏,终于还是有一条最大的地道,因为挖得很深,同时恰巧被旁边的一条地道所掩护,没有被水缸探测到,从龙脖子底下,一直挖进了江宁城。李臣典大喜之下,下令填药,于是在城墙之下的地室中,足足填进了上千袋火药。
这就到了破城的时候了。已经两天没有入眠的曾国荃,集齐诸将,嘶声问道:“谁愿意做先锋?”
先登之人,赏赐最丰,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是另有一条,一旦城墙损毁,李秀成是必定要在缺口处排列逆众,拼死反扑的,那么先登之人,有没有命来承接日后的那一份赏赐,大成疑问。
因此一时之间,这些百战悍将,俱都默默无语。曾国荃也不说话,只是用凶狠的目光,一个一个地看过去,等看到朱洪章,这个贵州人忍不住了。
“娘的,平日里都是英雄,现在倒不说话了!”朱洪章看看左右的人,往地上啐了一口,“九帅,我的焕字营愿为先锋!”
“好!让你的兵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午时攻城!”曾国荃大步走过来,用力拍了拍朱洪章的肩膀,“我备着一件麒麟补子给你!”
第二天上午,收到消息的关卓凡,带了百余骑亲兵,连同华尔、福瑞斯特和白齐文,策马来到距太平门七里外的井望坡上,要看这一场最后的决斗。
湘军的炮声一直在响着,关卓凡知道,这是为了麻痹城中的太平军,所特意做的炮击。然而遮掩不住的,是冲锋的态势。以千里镜遥遥望去,在距离城墙里许的地方,蹲踞于地的湘军兵勇,一片又一片,密密麻麻的连绵不绝,彷如蚁阵,怕不有两三万人之多。
这样的情形,想必也瞒不过李秀成的眼睛,无论如何也猜得出来湘军是要大举攻城了。然而破城的火药是被置放在哪一段城墙底下,却是再也猜不出来的事,只有在不安中静静等待。关卓凡心想,这种情景,真是令人感叹。
等到洋表的指针,指到午正那一刻,炮声忽然沉静下来,湘军的阵中,军官们开始大声吼叫,蹲踞着的兵士,霍然起身,长矛和大刀在日光下泛起一片一片的亮光。
跟着便听到一声闷响,太平门东侧的一段城墙,微微一颤,继而向上轻轻一拱,仿佛贪睡的人,被人唤醒,不情愿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还想继续睡下去。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彷如大地迸裂,碎石喷发,在漫天的烟尘之中,足足有三十丈长的一整段城墙,竟然腾空而起,继而仿佛被巨手一击,四分五裂,似乎过了好一会,才抛落在四周,激起的烟尘,如水中的涟漪一般,迅速向四围扩展开去。
从千里镜中看见这一幕的关卓凡,有惊心动魄的感觉,他们驻足的井望坡,脚下的地面也狠狠地震动了一下,战马也都不安地嘶鸣起来。
湘军的数万兵勇,同声大呼,如同一把扇面,以焕字营为先导,开始向城墙的倒口冲锋。第一拨冲入倒口的一个营,六百人,全数阵亡。第二波冲入的一千人,阵亡大半。直到第三拨朱洪章亲率的两千人冲入,才算是在倒口周围站稳了脚跟。
于是后队源源续上,中路猛冲,左右两路绕后包抄,终于击溃了太平门附近的一万多太平军。
“江宁破了。”关卓凡放下千里镜,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随后挥挥手,招呼大家上马,“各归本营,做事情。”
回到驻地,华尔督促着福瑞斯特和白齐文,执行关老总那条“拾遗补缺,不准漏网”的军令去了,只剩下关卓凡,一个人坐在大帐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天黑,匆匆用过了饭,便把洋表掏出来摆在军案上,一边心神不宁地听着营中的梆声,一边静静地坐等。这一坐,便至深夜,直到四更打过了好一会,才听见西南方渐渐有蹄声传来,不一时靠近营外,已是蹄声如雷,在静夜之中显得格外惊人。
来的是一哨骑兵,护送的是丁世杰所派的一名材官。他由图林带着,大汗淋漓的走了进来。见到关卓凡,单膝点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封包来。
“大帅,这是丁军门的文书,限我一个点之内送到!”
关卓凡默不作声,一把接过来扯开,掏出一张信笺略略一扫,抬头便说:“图林,备马!”
亲兵营一直在等这一声命令,于是轰然上马,连同那一哨马队一起,由那名材官带路,簇拥着关卓凡,向方山疾驰而去。
走到一半,又有张勇派出的骑兵在迎接,等到了克字团的军营,丁世杰、张勇和伊克桑,都已在营门外相候,脸上全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之色。
“在哪?”关卓凡简短地问。
“我带老总去。”伊克桑当先引路,一众人跟在身后,来到设在军营西侧的一处帐子。伊克桑将帘子一打,把关卓凡让了进去。
帐中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单薄纤弱的中年人,白面无须,眉目清秀,四周是看守他的八名亲兵,见到关卓凡进来,唰地一声立正,不约而同地行了一个军礼。
那名中年人见到关卓凡的装束,眉毛扬了扬,脸上露出一丝惊异的神色,没有说话。关卓凡亦没有开口,站在椅子前面,默默地打量了半晌。
“李秀成,”他轻轻叹了口气,平静地说道,“我就是城南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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