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在道署的花厅之中,以何桂清为首,坐了七八个人,由吴煦陪着喝茶聊天,等候开席。他们都是由吴煦发帖子特地请来,题目是商议上海城防的事情。
除了何桂清之外,还有江西学政彭敏宽、退休的礼部侍郎孙寿博等几位大员在座,而那两位同业公会的理事,也都在作陪。话题既然是谈城守,那么自然要提到轩军,大家对这一支荆枝初发,朝气蓬勃的军队,都颇有好感。
“说起来,关卓凡这个人,在密云是替两宫立过大功的。”彭敏宽说道,“人年轻,自然有一股锐气,倒是足可与长毛一战。”
“有锐气是好的,不过到底年轻,做事还不够稳重。”孙寿博咕噜咕噜吸着水烟,慢吞吞地说,“他那个洋枪队的动议,我看就甚为荒谬。大清的兵勇里面,杂着些红毛绿毛的洋鬼子,算怎么一回事?他的轩军要饷,没有话说,给!可咱们吃洋鬼子的苦头够多了,决不能再拿钱去养着洋兵。”说到这里,又吸了两口烟,才接着说道:“好在还有云公在城里,文武双全,有你主持,上海可保无虞。”
何桂清别号“根云”,此刻正啜着茶,听孙寿博说到自己,放下茶碗,悠闲地说:“不敢当。我是待罪之身,城守的事,全靠大家拿主意。不过洋枪队的事,国家体例相关,是绝不可行的,我看,还是该拿一笔钱,厚厚犒劳李恒嵩的兵,以他为主来出战,才是正道。”
何桂清一向自诩知兵,每好大言,在奏折里洋洋洒洒,铺陈他对朝廷用兵的看法,邀得咸丰皇帝的激赏,以为他是个人才,终于做到了两江总督的位置,其实却最是草包无用的一个人,一切方略,全靠浙江巡抚王有龄替他筹划。等到他从常州出逃,王有龄在杭州殉城,他就再也没什么好主意可以拿出来。刚才他所说的话,主张以李恒嵩的绿营兵为主来守城,在座的诸人听了,无不暗暗皱眉。
但官职毕竟是以他最大,虽说革了职,可是一年多来,未曾到京,朝廷似乎也并没有进一步追究的意思。官场中人,最会观风辨色,像这样的情形,都觉得何桂清起复只是早晚的事情,况且江苏巡抚薛焕,又是他一手提拔的人,因此上海的官绅,仍不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这……以李恒嵩为主,会不会把关卓凡开罪了?”
“也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何桂清不以为意地说道,“虽说他在旗,又是京里下来的人,可是到底还有个长幼尊卑。咱们这几个,身受国恩,现在遇上这样的大事,不能不替朝廷分忧!”
不曾想说曹操,曹操就到,何桂清还正在夸夸其谈,门上的人却来通报吴煦,说知县关卓凡请见。
“混账!没看见我正在跟各位大人商量事情么?”吴煦板起了脸,训斥道,“去回他,有什么事,请他明天再来。”
在座的,只有江西学政彭敏宽是现任官,虽然还未曾到任,到底是新离开京城不久,对关卓凡在京中的名头,有切身的认识。他现在虽然只是一个七品知县,但身份特殊,是大家都能够意会的事情,因此觉得吴煦这种态度,甚为不妥,正想开口劝他,门上却已经说话了。
“不让他进来,恐怕不行……”门上嚅嗫着说,“外面全是他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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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品知县,带了兵进道署?在座的诸人,无不变色,吴煦正要说话,厅外靴声囊囊,关卓凡已经走了进来。他穿的倒是七品公服,神态安详,可是身后跟着的十几名亲兵,身挎腰刀洋枪,挺胸凸肚,杀气腾腾,不是好兆头!
“各位大人,”关卓凡不肯失礼,拱手团团一揖,“下官有公务在身,唐突之处,还望包涵。”
在座的人,都不知他要弄什么玄虚,心中惊疑不定,无人还礼,也无人做声。
关卓凡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走到南面转身站定,面无表情,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绫裱边的纸来。
“何桂清接旨!”
这一声有如平地惊雷,将众人都吓得呆住了,一个个如泥塑木偶,如痴似呆,动弹不得。
彭敏宽见机最快,听了这话,知道何桂清要倒大霉了,第一个离座,乖乖跪在一边。众人见了,也都明白过来,关卓凡这是要宣圣旨!慌忙都学着彭敏宽的样子,在他的身后跪下,伏地不敢抬头。只有何桂清,如遭雷亟,面色灰败,一个人跪在正面,哆嗦着嘴唇,连请圣安的话都说不成句了。
“臣……臣......何桂清……”
“奉旨,有话问你。”
“是。”何桂清勉强把持住,磕了一个头。
关卓凡见这个风云一时的两江总督居然如此草包,暗自叹息,心说你既然号称才气无双,若是待在翰林院,清华贵重,却不是好?何苦来趟这一汪浑水。两江总督任上,出过多少名臣,前有于成龙、史贻直、尹继善、林则徐,后有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刘坤一,你桂清老兄何德何能,也配侧身其中?
“奉旨问你:你一向奢谈兵事,妄邀宠幸,一旦失利,不知自责,反而上折子说‘大局动摇,非书生所能支持’,是什么道理?”
“臣知罪。实在是臣纸上谈兵,皆因报效之心太过,请皇上治罪。”
“奉旨问你:和春是钦差大臣,总督军务,职权在两江之上。何以向你先调张玉良不许,再调马德昭又不许,九度行檄乞援,未得你一兵一卒之助,以至于江南大营溃败,数年之功,毁于一旦。你有什么话说?”
“回皇上的话,臣用兵乖方,以为常州亦是要地,须以重兵固守,因此铸成大错。”
“奉旨问你:你既以重兵据常州,何以粤匪未到,便已仓惶东走,弃满城百姓于不顾?又何以下令小队开枪,杀伤跪留士绅,丧心病狂到这样的地步?”
“臣罪状深重,无言以对,只是实在不曾下令开枪,是当场局面混乱,兵士自行开火。至于离城,非臣敢于自为,是按察使查文经以下十七位官员的‘公禀’,促臣先离城筹饷。”
关卓凡听他一直口称“无言以对,臣罪当诛”,但其实每一句话都是在替自己辩解。虽然只是奉旨问话,也不由怒气暗生,心说这个何桂清,文人的骨气都跑到哪里去了?心中鄙薄,继续问下去。
“奉旨问你:你既已革职交部议处,便应自行上京,何以仍滞留上海,藏身于租界,托庇于洋人,将国家大臣的体面,弃置不顾?”
这是诛心之问!何桂清额上见汗,狼狈不堪,支吾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臣……臣拟于上海激励团练,运动内应,设法……设法光复近城,以赎前愆。”
关卓凡心中冷笑——到了这样的时候,还在谈什么“光复近城”!也不管他,问完了话,便直接展读谕旨:“何桂清拥兵自保于前,丧城失地于后,戕害百姓,罪无可绾。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当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罪其状,何须以公禀有无为权衡?何桂清着即拿问,解送进京,交刑部重议其罪。钦此!”
为了对何桂清的处理,朝中大臣,意见不一。恭王密咨几位督抚,其中以曾国藩的复奏最为切实,其中的两句,精警绝伦,为两宫太后所激赏,由军机直接写进了谕旨之中,在关卓凡离京之时,将这一道密旨交给他,命他到上海之后,相机办理。
曾国藩所说的,便是谕旨中“疆吏”和“大臣”的两句话。有清一代,督抚的威权特重,尤其是总督,出巡的派头,连王公都不能相比,但有一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是不可移替的铁律。何桂清逃离常州,凭恃的是属下的那一张“公禀”,而曾国藩这两句一出,等于将他离城的借口,完全推翻。跪在旁边的彭敏宽知道,这一回何桂清不仅是解送回京,而且恐怕是难逃一死了。
关卓凡却不为己甚,念完谕旨,便换了个笑脸,先将软在地上的何桂清搀了起来,由两名亲兵半扶半架着,带了出去,接着做了一个手势,请各位还跪在地上的官绅大员们起身。
“各位大人请坐。下官也是职责在身,不得不如此。好在现在事情做完了,我也算是交卸了这个差事。”
关卓凡宣明密旨的那一刻,便等于是钦差的身份,而现在这句话,意思是说差事办完了,这层身份已经去掉,咱们该怎样还是怎样,一如从前。
然而又怎能一如从前?几个人惊魂初定,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膝盖,相互看看,由彭敏宽开了口。
“逸轩,正好你在这里,洋枪队兵费的事,咱们好好议一议。”彭大人郑重其事地说道,“毕竟军情紧急,说到筹款,那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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