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那人双乎日认得他,是贝加尔湖附近都音部落的小汗,那里的部落,有一些都投到大汗脱脱不花麾下,这个小汗带了四支百人队来猫儿庄投太师也先,也先很是高兴,当时还赏了他一百只大羊。
“这天气,你吹牛角,你在这里,做什么?”那个小汗这般向双乎日问道,他的口音仔细去听,有点怪腔怪调,兴许是东部草原的乡音,他骑在马上抬着下巴向双乎日问道,“前头的营地,有明狗混了进来,放了火,牛羊都冲了栏跑了,又杀了我们好些人,你不去帮手扑灭火头,搜索明狗,蹲在这里,又吹牛角,你疯了么?”
双乎日一点也不在乎这位小汗的口气,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必定会让对方感兴趣:“阿傍罗刹,我困了他,他就在前方那个黑洞里。”看着这都音部落的小汗,一副听他吹牛的模样,双乎日便生气,“就不是阿傍罗刹,也是明人中的英雄!”
“好,我就信你一回。”那小汗挥了挥手,使得一个手下策马提刀上前去查看。
双乎日知道这小汗是害怕阿傍罗刹的诅咒,但是没关系,就算阿傍罗刹把那去查看的人杀掉了,抢了他的马,双乎日也有绝对把握,在阿傍罗刹上马之前,一箭射死他。但很快他就愣住了。
因为那个骑马去查看的人,很快策马奔来,对那小汗报道:“有只死了的鸡,除此之外,死人活人都没有。”
双乎日叫着跳了起来:“不!长生天!那妖魔被我困住了!明明我困住了他!”
他呼叫着,持着弓向前奔去。
这不可能,除非阿傍罗刹真的能跑回地狱去!
因为情绪的激动,双乎日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的都音部落小汗。是在听到没有阿傍罗刹踪影的时候,手才从刀柄上松开。他只在意原本憧憬着的一切好梦,瞬息之间化为乌有。双乎日甚至比骑着马的小汗更快一步跑到那个陷阱旁边。
那是一个狩猎大型动物的陷阱,不是猎黑瞎子就是猎虎狼的,底下还有七八根削尖了的木桩。但跟到这陷阱前面,双乎日的心就凉了半截,他抄起一块写着汉字的木牌,转身冲那都音部落的小汗急急问道:“上面写的是什么?贵人,求你告诉双乎日!”
那小汗侧头看了,对他说道:“明人的字。我也认不得几个,似乎是‘此有陷阱’吧?我也是不太懂的。”他嘴上这般说着,心中却对自己的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陷阱,用一个陷阱坑了草原上从不失手的神箭手。这样的事,也只是他的先生做得出来。
双乎日喃喃道:“他赢了。他赢了。从雪又下起来时,他就赢了。”那一蓬蓬洒起的雪花和泥土,根本就不是丁一为了吸引他射箭而抛出的诱饵,而是丁一在缓慢而稳定挖掘着沟渠、抛扬开的泥士。
陷阱的东西两边壁上,有挖出来以供脚蹬的凹陷,南边的壁上。有两个可供膝盖顶住的凹陷。甚至双乎日自己小心攀了下去,试着便是正好是成年男子,用膝盖和脚掌把自己固定的凹陷。
甚至凭着这四个凹陷,双乎日勉强能够把弓拉开一半。这足以让丁一发力去挖掘这条藏身之道。
丁一是如何从他眼皮底下逃跑的,双乎日已经明白了。
就是利用这个陷阱,处于一个略为南斜的地形,也就是陷阱北方要比南方高一些,然后丁一便在深坑的南边缘进行土工作业,挖出一道大约低于地表一尺深左右、尺余宽的沟渠,大约十步长的距离,并非一直都有三尺深,而是越来越浅,比例切面如一个直角三角形。
因为随着地势的下降,特别是到了十步外,不用挖掘,低卧在地面,也足以让三十步也就是六十米外的双乎日,看不见人影了。他就这么逃离了,最简单的东西,往往就是最有用的东西。
“他怎么做到的?”双乎日从陷阱里爬出来之后,疑惑地自语,“这不是用刀能掘出来的坑,明明他身上并没有带着铲啊!”不单这四个凹陷,陷阱的南边那条浅浅的沟渠也是匪夷所思,而且在要知道这个时节的冻土是极为坚硬的,用刀绝对不可能弄出这样的坑道。
双乎日在陷阱边上爬上爬下,又取了自己腰间的弯刀来模拟丁一可能的动作,但始终他都想不通,对方是怎么做到的?草原上长大的双乎日,对于土工作业本就不太明白,他们更擅长野战而不是倚城而战。
而他更无法想像千百年后,有一支军队对土工作业达到了迷恋的程度:哪怕自己国家已经是卫星满天飞了;哪怕世上的骑兵部队已几乎灭绝了;哪怕连刺杀都不在共同科目了的时候,仍然要求野战部队要进行猫耳洞的挖掘训练。
所以他也无法理解会有人带着铲子上战场。
尽管丁一的工兵铲就挂在后腰,但对于双乎日来说,他下意识地认为是一把刀或斧子。
几个都音部落的骑士望向了他们的小汗。
后者摇了摇头,扬起马鞭劈头盖脑冲着双乎日抽打过去,嘴里还一边骂道:“你一点也不象个草原的男人!当营地遇袭,兄弟们在防御明狗时,你居然害怕而逃跑了!当营地起火,大家忙着去圈回牛羊时,你可耻地躲到这里,吹响牛角,等着别人来救你!你这个迟早全身流血而亡的家伙,自己滚回去,接受那颜的惩罚吧!”然后这位小汗,也就是丁一的弟子陈三,打了一声呼哨,带着他的部下回奔而去。这十数人,就是都音部落里丁一最早收复的那批青壮,也是陈三培养的心腹,铁了心要归化大明的人。相比于其他人,他们更象是陈三的家丁,只唯其命令是从。
满身鞭痕的双乎日咬了咬牙,挣扎着爬起来,他并没有往南继续追下去,因为他知道追不上了,就算追上他也失去绝对能干掉丁一的把握。高手对决,其实输赢心里有数。当被丁一把距离拉到百步之外,或是缩到十步之内,双乎日知道自己就赢不了,他的绝对控制范围,在十五步外、八十步内。而现在就算他能找到丁一逃窜的痕迹,也没有意义,因为丁一的速度要比他快,双乎日并不是一个蛮夫。
他会等待机会,战场上从来不缺少机会,犹其是阿傍罗刹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双乎日知道自己必定还会有机会,他不着急,一个好的猎人,总是有足够的耐心。
丁一并不知道这一切,否则以他的性格,一定会留下把双乎日干掉或者活捉回来。
他并不清楚来的就是陈三。
绝不轻易冒险,是保存自己的第一信条。
丁一并没有停留去观察后面的神箭手怎么反应,这不是对决,也不是竞技。
沙场之上,只有生死。
然后丁一遇上了一队夜不收。
被追杀的夜不收。
并不是所有的明军都没有血气,至少丁一遇见的这队夜不收,就很刚猛骁勇。
他们只有三个人,而追着他们的瓦剌人持着七只火把。
“走啊!”那个胖大的夜不收头领,吼叫着一鞭抽在同伴的马上,而他自己却圈转了马头,随手扔掉了火把,他已经不再需要照亮前路,他的前路就是正在奔驰而来的敌人,他将一杆长枪擎在手中放声长笑:“来啊骚鞑子!看他娘的老天收不收你家胖爷!”
马蹄在这黑夜里急促地响起,是催命的战鼓,是赴死征程。
黑夜之中的北风把火把上的火焰拉得极低的,雪花迷糊了视线,除了双乎日那样万人里不定才出一个的神箭手,正常来说,平常人,是无法在这样的马上开弓并射中的目标的,于是厮杀变得更加的残忍。
没有什么“夜战八方”,也没什么还上一招“仙人指路。”策马、对冲,递出手中的刀枪,最为简单直接就是沙场上特有的暴力美感。而刀枪碰撞的声响被风雪的呼啸掩去,不论是枪头白刃还是弯刀的光亮,都不如雪花更白。只有鲜血,红色的血象是泼出的颜料,在这黑白的天地里,如此地醒目。
双方擦身而过易地而处,兜转了马头。
瓦剌人的火把,只余下六根,又有一人在马上晃了晃,终于摔倒下去。
那个胖大的明军夜不收头领在马上也是摇摇晃晃,但终于还是稳住了身体,冲着那些瓦剌人叫嚣:“来啊!骚鞑子!来和你家胖爷再做过一场!”
那些瓦剌鞑子看着先前逃去的那两骑明军已然跑远了,此时追也追不上去,不禁对这断后的明军夜不收恨得咬牙切齿,但这个胖大的明军夜不收,手底下功夫极为硬朗,逆风、以少敌多,居然一合之下做了三人,这让那些瓦剌鞑子有点犹豫,因为再和这厮交手,说不定又要折上一两人。
“他们没法子跟你再做过一场。”随着战马的长嘶,丁一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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