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很无奈,只好温声劝道:“好、好,养浩先生还请宽坐。”他真的是怕了这老先生。
因为毕竟丁一授了他执政官的衔头,不论如何,来往军报书信,都是会抄录给他过眼的。大致军情等等,许彬也是清楚的,他却是知道,不单榴弹炮故意停火,连迫击炮和机枪也渐渐的故意停火了。
以至于奥斯曼人这两天,有时竟能推进到五六十米的铁丝网位置。
只要这些武器启封,奥斯曼人早就收兵了。许彬又不是刘吉,这位数朝元老,让他领兵打仗不行,但还是看得懂的,看得明白:丁某人是要一口吃个饱才肯罢休。所以他哪里会走?净捡着悲壮豪迈的话来讲,只教旁人记得一句半句,那便是千古传流的本钱!
“啊!”老先生这刚一坐下去,却以超乎他年纪的敏捷,一下子又弹了起来。
这硬把丁一吓得不行,连忙扶住了,正要再劝,却就看见许彬脸上有着几分尴尬:“陛下,不碍事、不碍事,老臣是、是扭到腰了……”丁一除了苦笑不知道做什么表情了,这把年纪,这两天一路摆那壮怀激烈的谱,能好得了么?
可不是在指挥所里啊,战壕里、掩体边,但凡能来上两句的,老先生豪迈得不行了。
这下好了,扭到腰了!要是三四十岁的壮年人倒罢了,可他都这岁数,整天摆谱能没风险?丁一强忍着笑,扶着许彬慢慢籍着势子坐下:“养浩先生,你这实在是不成啊。还是听我劝吧,这先到罗得岛考察一番。好么?我答应你,这边料理完了。不论立碑还在作传,必定少不了您的大名,可好?不成咱们安个筹办粮草之类的名目?”
“陛下!万万不可!老臣已过古稀,年近耄耋,安做这等钩名钓誉之事?臣誓与阵地共存亡!若陛下嫌臣老迈,求赐宝剑莲花锷,臣持之,阵前戮胡,以养丹心。以培正气!”老先生一手扶着腰,一边不慌继续摆谱。
丁一无法,也只好由着他呆在阵地了,这老先生是铁了心,正如他自己所说,已过古稀,七十多近八十了,在这年代来说,算是很长寿的了。所以他也是真不怕死啊。怎么劝也听不进去。
不过只要老先生不乱蹦跶,不到处去拿腔调作壮烈状,大约也的确没什么危险。
“祐之,民壮如何?”丁一看是刘吉过。便笑着向他问道。
这个问题倒是让刘吉眼光有些闪烁了,因为宣传工作开展得并不太好。
“以色列人和马木留克、埃及人走了以后,倒有几百青壮。来弟子这边报备,说是愿意上阵死战。不过这两日。随着我军炮火节制,奥斯曼人愈来愈近阵前。那些青壮皆是吓得面无人色,已有百来人来求恳,说是想把先前递交的申请退回。弟子依着先生的章程,都取了出来,教彼等验了指纹无误,当面撕毁了。”
丁一完全没有去怪责他,反是安慰道:“无妨的,蛇鼠两头的家伙,收入军中也是无用的。我看那些正军和军余,倒是敢战。”正军和军余,指的是从南海卫那边过来的军户,正军在广州府练了队列操典,又授了遂发枪的;军余就跟着钱初九在码头那里防守。
“终于华夏血脉才得依靠啊!”刘吉说起长叹,望着战壕里那些充当民夫的青壮,苦笑道,“炎黄后嗣方得百炼成钢,这狄夷之辈,难以成器,千古泰西大秦失陷,便是彼等血性尽失!”
丁一听着就听出不太好的苗头了,这是继大国沙文主义之后,又冒出来个种族主义么?
先是杜子腾完全不待见黑人师,弄了几次长途拉练之后,完全就不想要了,按杜子腾的原话说:“昆仑奴,除却新奇之外,便是充任奴仆也难当之,安能编成军旅?”当然他也是承认事实,“东非警备第一团者,乃是先生当年亲手所训,故有军魂,又开蒙识字,能有明悟,不当以昆仑奴视之。然吾辈十载以来,不过习得先生皮毛,岂有先生抚夷之能?万万是用不得的!”
这本身就是歧视了,东非警备第一团,因为军事素质好,杜子腾认为他们就不能算黑人了。并且认为主要是丁一的功劳,丁一把那些黑人点拔得跳脱了黑人的范畴。除非丁一有空自己调教,要不黑人就是没用的。
到了刘吉这里,不单黑人了,希腊人种也是废物了,连华夏那些原本叫花子一样的军户,都完全比不上。大伙说起来,还都理直气壮,感觉这事天经地义,边上几个参谋听着刘吉的话,还下意识地微微点头。
“祐之,若无军中夜校,教导识字;若无宣传部队,一再做思想教育。南海卫的军户,便有今日的血性?汝千万莫要歧视彼等,须得一视同仁。千言万语不必说了,只一条,将国中众人分为四等人之蒙元,今安在乎?”丁一也是头痛,因为刘吉和杜子腾这些弟子,他们在丁一的培养下,是有独立的人格和价值观的。所以也不是下面的士兵,领袖一句口号,往往理解了服从,不理解也服从。
刘吉是听到丁一明显不喜自己刚才的论调,他是机巧的心思,连忙就兜了过来:“弟子想岔,万幸先生耳提面命,方不至陷之太深啊!先生金玉良言……”
“打住,你要再这么扯,咱们是不是上上格斗课?给你来个单独教练?”丁一也是无法,刘吉这厮是滑不溜手的,并且极会拍马屁,他有本事就这么拍着拍着,让人忘记一开始要问他的事。所以丁一干脆给他来了个直接粗暴简单。
真是一物降一物,刘吉听着就苦着脸道:“弟子有罪,有罪。”便不敢再多话了。
“你若不把人家当成人看待,他们为什么要为你卖命?宣传工作这方面,你也确实不用我操心了,但你得一视同仁啊。”丁一板起脸开始训斥刘吉,因为这念头要不得的,搞种族歧视?那还怎么在西方呆下去?别说欧洲虽然文盲率高,但毕竟也是文明社会;就是去北美和澳洲殖民,也不能这么搞吧?
刘吉挨了一顿训,脑子里是否明白就不得而知,至少下去搞宣传工作,还是比先前几天卖力得多了。不过这个时间,从埃及过来的通讯兵,却就送了一份大明那边的书信来,丁一打开看了,却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压在心头,一时又说不出来。
因为这书信是李东阳写的,大约就是他到了埃及之后,被同样也有着罗马执政官头衔的于谦,征召到运河总督衙门出任一个类如同知的角色。这个丁一是看得明白,于谦是在培养李东阳,在手把手教他熟悉政务。
但接下去李东阳所说的事,就是丁一感觉郁积的事了。
主要就是李东阳整理了华夏本土来的私人书信,列了个节略出来——这个也是丁一授予他的事务,把丁一的私人信件进行整理归纳之后,再列出条目方略上来。因为丁一着实太忙,不太可能一一去看那些书信。而这年头主要的通讯方式就是书信,又不可能不看。所以他主要是看李东阳的章略之后,觉得有必要亲自看原件的,再去查阅。一般的唱酬应答,就交给李东阳去回复处理了。
而这上面有一条,是成化元年,李贤丁忧归家,阁臣陈文接任首辅。
丁一觉得有种莫名忧悲填塞在心头,一时却说不出到底是为着什么事。
不过此时正是与奥斯曼对峙之际,他着实不敢分神,也只能强行抑压下心里那份感情,去处理军务。
丁一却不知道,此时在埃及的运河总督衙门里,李东阳却和于谦,也正在说起这件事。
“此事万不可教汝父知晓!”于谦极为严肃地向着李东阳说道。
因为景帝主持的过继,所以李东阳在官方族谱上,是姓丁的,包括他应试等等出身文字,都是姓丁的。这年头的过继,不是后世那样摆桌酒就算数的事。所以不单于谦,世人皆将李东阳是当成丁一儿子看待的,要不钱皇后怎么会选他入宫,去给自己儿子伴读?
此时少年成名的李东阳,却是满额密密麻麻的汗珠:“老大人!此事到时家父知晓,东阳如何承得父亲的雷霆之怒?父亲与大伯、二伯,虽为异姓,情同手足,大伯骑鹤西去,如何能不据实告知?”
于谦喷起人来,是一点不留情面的:“汝虽聪慧,幼便称神童,然无决断!”
谁敢在于少保面前谈决断?这位一决断起来,就敢说出“君为轻”的,所以被于谦喷无决断,李东阳倒也不见得难受,只是苦笑道:“东阳不敢当聪慧之言,但着实此事当真是不可为啊!”
因为要瞒丁一,就要把其他书信提起关于李贤逝世的这件事,全都按下不提,那不是扣一封信,是要扣下一批信啊!李东阳真的不敢想像,到时丁一发现,他要如何去面对丁一的怒火。
“当断不断,安能任事?如晋此间正是沙场纵横,千钧一发,岂能以此乱其心神?”于谦不耐烦地一拂道,“汝不敢断,老夫断之!涉及此事书信,皆押于老夫处,士麦那事了,老夫自与如晋分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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