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还没入正堂,曹吉祥便快步冲了上去,伸手把门口揭稽的幕僚师爷左右开弓“啪啪啪啪”抽了四记耳光,真的是不带停顿,还没等那幕僚回来神来,曹吉祥就开口骂道:“混帐东西!瞎了你的狗眼么?汝是什么品级?咱家来了,汝居然敢戳在这里不动!”
这就是曹吉祥专门去换回太监服饰的缘故了,幕僚不是官,是布政使的秘书,当然不能算临时工,简单地说,就是胥吏,和六房书吏一样的性质,与差役捕快这种临时工还是有区别。这胥吏见官,是要行礼的。
正常来说,布政使的幕僚,就是知府这一级别,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们,毕竟是领导身边的秘书,至于百姓,那是怕这些胥吏还更甚于官了,一旦有事,所谓“欲见官不能,欲归家不准”就是这些胥吏做的脚手。这幕僚哪里受过这等折辱?当下被抽着眼泪都要飚出来,又气又急,嘴唇颤动着道:“你、你、你……”
曹吉祥也不再打他,却向着外边的百姓高声道:“诸位乡亲父老,咱家要上折子弹劾这厮,大家做个见证……”跟着丁一,他也学会煽动群众了,但话没说完,却就听着身边一响,起是那幕僚跪了下去,行顿首礼,就是跪地叩头四次,因为这幕僚不是临时工,如果是临时工的话,他有功名在身,硬挺着不拜,和后来海刚峰一样,也不是不可以的。只要他有这胆子就行了。但他有编制了,做为胥吏,见了四品的太监不拜。那就是他的不对了,所以曹某人才敢放言说要去弹劾他。
凡事有规则,必有潜规则,有功名者见官不拜,是有这说法,但最多也不过是县里的举人、秀才见知县为止了,要不然海瑞也不会有海笔架的典故——就是他敢真的不拜上官嘛。大明朝似乎也就是这么一位了。
曹吉祥落了这幕僚的面子,极为得意,冲着这幕僚点了点头算是答礼。回头躬身向丁一谄媚地说道:“少爷,小心台阶啊。”然后弯着腰要过去做搀扶状,丁一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过来。自己缓缓走了过去。那左布政使幕僚刚爬起来,看着丁一来,他怕曹吉祥又来发作,只要双膝一软,又要跪下行礼,这算是明朝的潜规矩,品级差太远,就是行顿首礼。丁一都做到人臣极品了,他这胥吏。能不跪拜顿首么?
但却觉肘间一重,却是丁一在他身边生生托着他的双肘,温和地对他道:“好男儿,不要当磕头虫。”然后伸出右手握着这幕僚的手,又用左手在他肩头上拍打了几下,对他道,“下次,要挺住,别那么容易屈服。”说着还瞪了曹吉祥一眼,然后方才冲那幕僚点了点头,又冲着外面百姓拱手为礼,方才入了正堂去。
曹吉祥落在丁一身后,等丁一入得内去,却对那幕僚骂道:“直娘贼的!圣天子有旨意下来,都是因着少爷为国被创多处,赐不跪的,你这狗才,竟累少爷弯腰扶汝,要是少爷这两日旧创复发,你就等着咱家弹劾吧!”说着便急急跟着丁一入了正堂去。
外面百姓听着,许多底层的父老就骂了起来:“条友仔特登架!”就是指这幕僚是故意要丁一去扶他的,又人骂道,“看个仆街甘样衰,就知唔系好人啦!”说是这幕僚的样子就不是好人,更有许多漫骂,就不必一一提了,那幕僚听着,一口气梗在心口:他娘的不行礼不对,行礼也不对!又不是自己要丁一来扶!
可百姓哪管他那么多?揭稽会布局,天地会和忠义社也不是吃干饭,加上民众本身对名动天下的丁一和在广州府设了十几处粥棚的柳依依都是极有着好感,被天地会和忠义社的人再居中煽动,丁一和曹吉祥倒是入了正堂,外面这左布政使的幕僚,却就被百姓骂得一口气缓不过来,白眼一翻,愣当场昏厥了过去,也算是一桩笑谈,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丁一入了正堂,此时的府衙正堂之中,于丁一眼里并没有太过庄严的感觉,除了一块明镜高悬的横匾,便是一张不太大的公案,左布政使揭稽端坐在其后,有个听差长随侍候在边上;公案两侧是两张更小的桌子,是书记吏员的座位;
公案边上有个高脚架子,大约是搁着广州府知府的官印,不过这时节,知府却就赔笑坐在侧翼的椅子上,在知府身后,便是那插着“正堂”、“肃静”、“回避”等木牌的架子;堂上还有好几张椅,呈八字形排在公案的两侧,除了知府之外,还坐着按察使、巡按御史、都指挥使等人们。然后便是差役排列于堂上两侧,地上还跪着好几人,剑慕就在其中,余下几个,大约就成屠夫和他的几个兄弟了。
揭稽原本是仗着自己老资格,永乐年的进士,等着丁一来叫一声前辈,落一落这丁容城的威风的,但刚才大堂外曹吉祥的公鸭嗓那么大声,揭稽又不聋,自然是听闻着,此时看着丁一入内来,又有曹吉祥在边上高声道:“太子少保总督四海大都督府、安西大都督府军民事兼理粮饷忠国公到!”全不用称名道姓的,丁一有着上朝都不唱名的特权,这一串衔头出来便足够了,揭稽犹豫了一下,还是起了身。
因为边上巡按御史、提刑按察使、广州知府、都指挥使都已然起身了,广州知府还算有点节操,起身之后向右移动一步,两臂合拢向前伸直,右手微曲左手附于右手上,两臂自额头下移至胸,同时上身鞠躬四十五度。这就是揖手了,因为丁一品级比广州知府高,所以后者右移之后行了两次揖手礼,丁一本来点点头就算答礼,但他却是很客气地还了一揖。
这玩意,大家都绷上脸,那是一回事,丁一就这么不温不火有理有节的,揭稽如果死撑着不起,看这样子,丁一是会叫他一声前辈的,但是相形之下,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死皮赖脸,连揭稽自己都觉得不是滋味。
而揭稽一起身就后悔了,因为他愣住了,他没想到先前说好的同盟,这时节竟能无节操到这地步!都指挥使行参拜上峰大礼,口称:“末将陈某,叩问公爷安好!”倒也罢了,这真的还是揭稽可以接受的范围,丁一在军中的凶名,他是有所耳闻,这都指挥使,一落座听着剑慕是丁一的书僮,就不停地抹汗嘛。
问题是,巡按御史也是行顿首礼,即就是跪下四叩头,称道:“学生见过总宪,先前仰慕先生已久,恨无缘当面请安,终盼得先生南下,前番想去登府造访,又恐扰了先生清静,今日得见,生平无憾哉!”
这太无节操了吧?不是说好秉公办理的么?不是说好京师大佬也有意思下来,要给丁某人一个好看的么?怎么这御史这么不要脸?还管丁一叫总宪!他都致仕了!他都不是左都御史了,总宪个头啊!
揭稽气得胡子颤动,但似乎他今日的打击,并没有到此为止,三品的按察使,居然还冲着丁一行顿首礼!揭稽感觉要疯掉了,凭什么?这按察使可是三品啊!就是丁一没退休,也就是二品的左都御史,差两级而已,又不是该教上峰,凭什么这按察使要冲丁一行跪拜礼?
也正因为三人一齐拜下,所以丁一才不知扶谁才好,只听那按察使称道:“下官有罪啊!求先生怜悯,实在是情不得已,才惊扰了先生!”揭稽听着,几乎就要跟他那幕僚一样,当场昏厥过去了。
这叫什么同盟?这叫布好局来陷丁一?三品的按察使冲人行跪拜礼,开口就是“下官有罪”!揭稽是不知道有“粉丝”这么个说法,要不知道他可能会问:这到底是构陷丁一的局,还是丁某人的粉丝见面会?
万幸按察使接下去的一句,教着揭稽总算稳住了身体没倒下去:“然后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先生的仆人,仗着忠国公府的声名,强抢民妇、殴打他人、勒索财物等事,下官却不得不秉公办理,为免污了先生清名,故之教人请先生前来听审,以显此事实非先生唆使。”
揭稽听着,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不错,这按察使果然是从京师下来的,把礼数做得齐全了,后面才来图穷匕现,也叫丁某人无话可说。揭稽在公案后面,此时也抬手一拱道:“看着忠国公康健啊,老夫倒也就放心。”
丁一听着微微一笑,揭稽不称他的字,也不称他致仕前的官衔,就是不与他述士林的情谊;也不总他现时的实职,只是称他的爵位,这就是一种态度,挑衅的态度。要知道土木堡前后,勋贵已经势弱到不比当年了。
国公又怎么样?赐姓又如何?王振把驸马都尉都下诏狱了;后世张居正还没把握相权,只是阁臣,还不是排在第一位的阁臣,就能把辽王弄残,弄到什么程度?弄到王爵削了,然后在狱里蹲到死。
这声忠国公,就是一种蔑视的态度。丁一能感觉得到这种态度,不过他并没有太在意,一一扶起地上跪拜的三人,方才对揭稽拱手道:“前辈客气了,学生诸事烦多,南下之后没来谒见前辈,是学生失礼。”
不过丁一身后的曹吉祥,就没那客气,嬉笑道:“揭江渊,咱家那天听着有人说了个对子,颇是好玩,唤作“替如夫人洗脚”,怎么样?揭江渊你也是中过进士的人,好玩吧?哈哈,逗个趣儿,犯不着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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