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献章听着,却就笑道:“晋公,却不怕大司马责公恂私么?”这位原来就能开一学派的,思维倒是很敏捷,他没有去考虑自己的得失,倒是先为丁一担心。因为于谦于大人也是声名在外的。
这日难得雪睛,从窗格子透入光来,把这书房映得亮堂,阳光染在丁一脸庞,教那笑容愈显得温和中正:“为国荐才,安能避亲?献章这么说,于吾师是不公的,当时先生言道武清侯恂私,却非因避亲之故。”
不论如何,丁一都是于谦公诸于世的亲传子弟,自然还是要为于谦分辩两句,只不过他也知道陈献章不过是担心自己难做,却无别样心思,说罢伸手止住要道歉的陈献章,笑道:“公甫,我辈为苍生谋,安拘于此等小节?若为御史,便须不畏廷杖,敢于直言,敢于奏事。”
“献章若蒙晋公所荐,为国家事,不敢惜身!”陈献章的表态,倒是要比王佐干脆许多。
边上其余几个,丁一也是有所推荐的,或是县里的教谕,或是县丞,说来都是底层的官吏,甚至于不入流,但县丞,就是差不多很重要的副县长了,教谕大抵也就是分管教育的副县长了。别说普通百姓,县里的六房书吏也是读书人,也有秀才举人出身的,终其一世,都不见得能触摸到这样的职位。
王佐终于也做了决定:“若得知一县,佐敢不效死!”
其余人等,尽皆面有喜色,进士,不是那么好中的,中不了进士。那就来年再考,考到自己觉得没什么希望,基本上也就老实回去当个乡绅,这就是正常的举人的历程了。能荐到官做,真的就是意外之喜。
“永章,某看你文章,倒是看得过去,你自己怎么看?”丁一拉着郑文奎到边上,对着这位极力为自己鼓吹的举监生,低声问道。若是他想现在就去任职。丁一不论如何,也要为他如王佐一般谋个首领官,但依着被一众学霸蹂躏的丁一看来,郑文奎的八股,真的还是可以的。
这位眉眼俊秀的举监生倒很爽朗。作揖道:“学生仰慕先生,却非为求官而来。一切便依先生安排便好。只是学生以为。国子监里,总须留下一些人手,方能扬我雷霆之学说!”雷霆学派,却是这些经常来丁一这边聚会的举监生,被其他人所起的绰号。
丁一听着,笑意愈盛。握着郑文奎的手,用力捏了捏道:“好,那就置后再议。”
“诸位,我等肩负的是开启民智。以复汉盛疆土的使命,切记一到地方,莫要陷入与官僚争权的泥潭里,却要时时宣讲,深入底层百姓之中,让这汉人的血性张扬起来,方不失你我相聚一堂之谊!”丁一便对在场诸人叮嘱了一番,众人此时正在兴头上,纷纷长揖及地应了下来。除了陈献章荐的是御史之职,其他都是放外各地,也需打点行李准备离地,丁一便也没有多留他们,一路送了出门去。
过了不一阵,方才丁一所有暗示的郑文奎便返了回来,还没等他坐定,陈献章和王佐却也自行回转,不等丁一询问,便肃然长揖道:“昔日吾等妄言以污公,已是大憾,今日公欲筹大事,安能错失青史留名之机缘?”
都是年轻人,血总是热的。
而且丁一的行径,丁一的举止,这二年多来,都塑造出一个让他们感觉高山仰止的形象。
所谓人格魅力也无外乎这样:看着一个平凡的人,做着不平凡的事,抛弃许多在普通人看来,难以抛弃的东西,为了一些高尚而愚蠢的信念,去奋斗,去努力,并且渐渐把它实现,于是这个人,便不平凡。
他们听过丁一的皇汉理论,看着丁一在土木堡的英勇事迹,看着英宗被丁一救回来,看着丁一在京师保卫战的英姿,看着丁一为立志而辞官,看着密云前卫在关外建立,并且不断地送回报捷文书与首级……
这让人不得不折服。
所以在认为丁一欲谋大事之际,他们选择了加入其间。
而王佐下了决心之后,便说得更为直白:“学生深信晋公所行必为大义,愿附先生骥尾,纵有身死名裂,亦自无悔。”这就是追随的表态了。生前身后名,不外乎就是大多数古代士人的追求,往往名裂还要比身死看得更重些。
“好,难得有这份心,只不过某把话在前头,此事若成,自然名留青史;若败,恐怕必定身死名裂。”丁一看着在场三人,郑重说道,“若与相议,便须遵从一条: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否则,纵丁某身死,诸位也必不能活。”
丁一在江湖上的声名,这三人又不是不知道,何况丁某人门下的子弟,真的只要有一人得脱,要杀他们三个书生,都不是什么难事。三人听着,不禁心头一震,只因与他们心中所想,已有些不同了。
原本以为丁一是要开出新的学派,诸如程朱理学那样,提出理高于势之类的哲学理论。
别以为这没有风险,这种事风险也是极大的。一旦提出必定会得罪现在的一些利益所得的阶层,首先在儒林之中就会有着许多的争论,学术之争,跟着而来就是仕途上的轧辄,身死名裂,不是无稽之谈。
但丁一提出的“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还是超出了他们预想的范围。
这不是要开创新学派的感觉啊!学派开创,自然就是开经讲学,在士林之中,把大多数的士子争取过来,使他们认同自己的观点才对,哪有说秘而不宣,不告诸于人的?连父母妻儿都不能相告,这听着不是要开新学派……
三人两两对望,从彼此眼神里,隐隐看到了恐惧的神色。
这感觉象是要谋逆!
如此就不是身死名裂啊,谋逆是会族诛的啊!
丁一看着他们三人表情却也没有什么意外,如果这三人连这层意思都听不出来,也便不值得丁某人去与之共谋大计了:“三位请回吧,七日之后午时,若是不改初衷,再于此重聚吧。若觉不妥,便将今日之言忘却就是,丁某依然当诸君是好友相待。”
然后不由分说,便教刘铁将这三人送出府去。
丁一当然不是想要自己当皇帝,若想这么干的话,从一开始就不是这做派了。但事实上,他要做的,也同样是一场革命,那就是君主立宪。事实上明朝并不是后世有些人所臆想的,最接近于君主立宪的年代,相反,明朝的集权是比宋代还更为严重,至少在制度上就是这样。
连相位都被削掉了,朱元璋也好朱棣也好,都是喜欢高度集权的角色。
而到了宣德年,大臣才开始敢和皇帝争夺相权,这一点,在景泰朝来说,算是大臣的一个阶段性胜利,因为景帝得位不正的问题,加上于谦的私德无亏又极强势,皇权被极大程度的限制。
而再继续下去,才有了虚君的局面,到了嘉靖万历年代,几十年不上朝,国家也照样运转,万历年间还去朝鲜把倭狗教训了一顿。倒是崇祯想要打破这种虚君的局面,结果就亡国了。但是,内阁大学士,其实是一个很尴尬的地位:虽无相名,实有相职;虽有相职,实无相权;既无相权,却有相责。
代丁一去把那三人送出去的刘铁此时回来禀报:“先生,关外有信来。”他对于丁一要干的事,是不太懂的,大约认为丁一要当皇帝罢了。只不过他原本就是被抄家没入贱籍的人,也没什么牵挂,若无丁一,他也就是供人使唤的奴才罢了,事实上他根本就不用选择。
丁一拆开信看了,却是陈三送来的,上面是用大食数字的密码写成,译将出来便是:十九日至京,七人。丁一走到火盆旁边,把这张纸引着火,投进火盆里,慢慢看它变成灰烬,连同这一封,已是第十四份焚尽于这火盆里的信件了。
目前来看,丁某人门下的子弟,还是可靠的,不论是各地行局的大使,还是远在关外的陈三,一旦召唤,都没有问为什么召唤他们?也没有一个人说手头的事安排不开,能否派他人前来?而是尽最快速度赶回来。起码在忠心上,还得很让丁一舒了一口气。
这让丁一可以抛去先前设想的许多手段,其实他担心的不是陈三,而是胡山这些各地行局的大使,因为他们更清楚雷霆书院那些学生的战力,只要不傻,都会明白丁一手中握着一支怎么样的力量。在效忠皇帝或师门之间,他们必须做一个选择。
丁一知道这么做很冒险,但他不得不慎重,这不是换个皇帝就能解决的问题,必须完成君主立宪,才能支撑向外扩张的理想,否则的话,就算丁一当上内阁首辅又如何?一切还不全是看自己的势力,看皇帝的宠信?
考据引证说颇为无趣,不如更直接一些:从法统上来讲,内阁大学士和城*管没什么本质上区别。内阁并不能正式的统率六部。否则的话,为何京师保卫战的首功,后世会归在于谦头上?为何于谦有本事架空陈循?因为陈循这首辅本身就是城*管大队长啊!
丁一是来到这时代的时间渐久,才认识到这一点的。
若不能立宪,他丁某人就算坐上首辅,也完全没有意义。
要不他先前也是认为,明朝是最接近君主立宪的。
此时丁某人凭栏眺望,看着天地一片银妆,丁一不禁长叹:“想不到,张居正也就是一个野蛮执法的城*管大队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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