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风闲开始服用一些药物,把自己本来极为不错的嗓音,弄得沙哑难听时。她更加可以肯定,他必然不会是无缘无故这么做。她问过他为什么要让她来这里?他对她所说的话,是说生死之间,只有她是唯一可信的,请她来这里,只想在人生最后的时间里,可以有一点依靠。烂船还有三斤钉,别说风家,抄家也不可能抄得干干净净,风闲身上,还是有些没被抄查出的产业。他把这些产业的契约都给她,她拒绝了,虽然她按风闲所请留下来做起女庙祝。
“妾当日应死而生,是为欠汝一命;今彼欲谋汝,妾当还汝一命”这就是她信里所写的话,也是她留下当女庙祝的原因,“君若见此笺,则已离险地,不必相寻,妾已自去,自有手脚能活……”
丁一想起了拄着拐棍颤颤悠悠的九叔公,若按这信里说的,那不就是膝盖受过刑的风三公子么!马上唤了魏文成入内,教他亲自去查,那火场废墟里,九叔公的膝盖骨,是不是受过刖刑。
当魏文成从那村落里检视了九叔公的尸骨之后,一切就解释得通了,与丁一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风闲,用他最后的一切资源,雇佣阿七和那个二太公给他担保入籍,还有那些护院想来也是花钱雇佣来的打手。风三公子有理由,有足够的仇恨来行刺丁一。
陪着一起去那村落堪查尸体的谢雨城,看着那具焦黑的尸身,不觉感叹道:“这个风闲,唉,也是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却又是过盛的正义感与热血。在自我煽动着那年轻的心,腔调里,竟透出几许对那风闲的同情来。
这让魏文成皱起眉头,并不一定因着他们是丁一的弟子,就要妄顾黑白和事实的真相。弄清来龙去脉是怎么一回事,这一点是没有问题的。但若有人企图行刺自己的先生——以这个年代的习俗和传统,还有丁一和他们之间,真的与父子关系差不了多少——并且差点成功的情况下,而且南京城里除了魏文成、王骥和他的幕僚之外,其同门师兄弟都以为丁一重创未醒不能视事的时候。去同情凶手?
“听说你有个绰号叫倒霉鬼?果然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你他娘的以后离老子远一点!”魏文成冲着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就一言不发地走开了,有些人,有些事。真是再多说一句,都嫌多余。
当魏文成去向丁一禀报。再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因为丁一坐在那里。端着那杯茶,与半个时辰前他离开时,那乐得二傻子一样的举止,又是截然两人。不过魏文成开解着自己,还是现在的先生感觉正常一些,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踏实。所以他也就决定不再去提方才丁一的失态。
听了魏文成的汇报以及推断,丁一笑了起来,摇头道:“或者真的就是这样吧,而世间事又是无巧不有。替风闲作保的阿七与二太公,也全都烧死在火海里。嗯,这样民间还能生出个传说来,唤作是‘因果终有报’或者是‘塞翁失马’的实证?让你手底下的手跟下这事,在没有新的线索以前,就先这样吧,不必再于此事花费心思。”
丁一有许多事要做,无论是将让他可以得到硝化甘油的绿矾,还是丁如玉受封赏之后任职的地方,或是已到出手就不愿吐出来的五百军兵如何名正言顺地纳入麾下,书院建立的资金和师资……甚至草原上,陈三是否能按照原先的计划,整合出一支可靠的军马来。每一件事,都有着足够的理由来占用丁一的精力和时间。
一个死掉的风闲,一次未遂的刺杀。
丁一真的不太可能为它去花费太多的精力了。
他已经开始在写奏折,准备送上京师禀报遇刺这件事了,当然,他不会提起风闲,这个事情,肯定会被丁一归结到瓦剌人的身上去。
正如王骥所说的,他在试探,试探着朝廷对他的反应,景帝对他的看法。
尽管丁一的遇刺到开始露面只有两天的时间,但朝廷的反应,足够让丁一看清很多东西了。如果这是景帝乐见其成的事,那么就会算到丁一的折子上去以后,才会一并处置批示;若是景帝还要点脸,那么无论是魏文成那天晚上派出送给于谦那封用文字写成的信件,或是锦衣卫当晚就上报的文字,都会让景帝和朝廷,在第一时间回应批复出个办法来。
这会左右很多事情,如果可能的话,丁一不想放弃容城这个根据地,因为很多东西都有了雏型,一步步慢慢完善起来,会比重起炉灶省事无法倍;但如果景帝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不留的话,丁一不会冒险,远遁淡马锡,再看看找机会能不能去进入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捞上一块地盘和人才,顺便收上一些大洋马,积蓄力量之后再回来,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这对于丁一来讲,才是要紧的事,至于这场刺杀,他实在没有空闲再去理会。
但刺杀,于杀手来说,却是他们职业生命里的全部。
几日之后,在武昌蛇山的黄鹄矶上,应该已经葬身火场的瘦子阿七,便坐在天下江山第一楼上,与胖子老六对饮。胖子的话仍旧很多,他的语气依旧很焦灼:“这次亏了!那村落的二太公,咱们资助了他们家三代的暗桩啊!老七,万幸你没事,要不然的话,哥哥真不知道怎么办……算了吧,反正风闲也死了,咱们也做过事了,就回报上去,这事办不了,把钱退回给那死汉奸太监便罢了。”
阿七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用一块小小的油石,打磨着左手手心的老茧,他现在不再做农夫装束了,便是腰间那佩玉,便能值上数十亩良田。这几日里,双手的老茧已打磨尽了,只是原来长茧的地方,还有浅浅硬皮印记,再过上几个月,连那印记也消尽了,便看不出这是一对插过秧、犁过地、挑过粪桶的手。
“老七!”胖子愈加焦急起来。
阿七看着自己的左手,这几年的劳作,还是使它的骨节变得粗硬、皮肤变得枯干,看来是要花些功夫浸泡药酒才行,他收起油石,冲胖子举起手中的酒杯略一示意,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方才开口道:“不急,再说出手了,这事终归得有个交代。”
风闲的意义,在于可以让人找到理由,快速地结案。
丁一杀过很多人,也得罪过许多人,一个风闲死了,还有很多个风闲可以找到。
如果没有出手的话,阿七因为对于丁容城的敬仰,也许会把这桩事拖到过了期限,然后不再有人去办;但出手了,就得有交代,否则的话,无名就不是杀手无名,无名就成了籍籍无名。
而杀手最好的交代,就是目标的死亡。
“三哥手下那几个小孩子,也练了几年吧?”阿七冲着胖子说道,“你去要几个给我使唤吧,成不?这事总归是要办的。”
胖子犹豫了一下,摸着下巴想了半晌道:“成,我去问问。”
“六哥你也不必太担,就算三哥不点头,咱们还有别的法子,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对吧?”
阿七很从容地微笑着,一点也无法从他身上,看出行动失败的沮丧来。
一个好的杀手从来就没有失败,有的只是死亡,或是自己,或是目标,或两者皆然。
他打磨掌心的老茧,也打磨新一轮的刺杀计划。
并非他的心理变态或是对丁一有着什么刻骨仇恨。
只是杀手的人生。
本就是——
杀人为生。
那么皇帝的人生,以何为生呢?
答案就是皇权,所有的皇帝,一辈子的工作,就是在维持皇权的强势和尊严。
工作做不得好的,例如汉献帝、阿斗、李后主等等,青史一一记载了他们工作的无能,不论他们是否努力;又例如李隆基,开始工作努力,弄出开元盛世,觉得自己可以退休了,接着就开始疏懒,于是皇权的强势和尊严逐渐的减弱,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安史之乱就暴发出来,归根结底也就皇权的衰弱而导致了这个下场。
景帝很珍惜这份工作,得到这份工作以后,不惜把前任关起来,以免被炒掉。
所以他也在乎皇权,当收到魏文成给于谦的传信之后,于谦便进宫去向景宗禀报此事,景帝听着于谦的汇报,气得当场摔了两个杯子,咆哮道:“老而不死为贼!他怎么敢让丁如晋在南京出事?到底是瓦剌人行刺丁如晋,还是他王某人不受朝廷派出的巡按御史监督!哼,丁如晋是知兵的,朕看怕是发现了某些军伍之中,王某人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
“皇帝慎言!”于谦马上就冷眉截住了景宗的话头,身为皇帝背后这么非议臣下,绝对不是好事,今日可以非议王骥,明日又如何不能非议于谦?便是于谦再看不起王骥,他听见景帝这话,也不会坐视不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