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下榻的地方,距离国使的位置并不远,虽是疲倦,刘健却是睡不着,冉冉的灯火将他的卧房照亮,为了特意照顾他,鸿驴寺这边特意给这边加了个碳盆,此时天气虽然还算暖和,可是刘健体弱,给室内添几分暖意也是理所应当。
刘健倚在榻上,偶尔传出几声咳嗽,手里捧着一本书卷,正在细读。
事实上,他的心思有些散乱,宫里近来似乎传达出了一点儿意思,开始渐渐地启用他了,自从瓦刺这事儿出现之后,这个信号已经越来越明显,先是叫他入宫议政,接着又是让他来主持迎接瓦刺使节的事宜。
要知道,宫里是让刘健回家养病的,并没有撤销他的大学士之职,所以刘健还算不上是致仕,可是现在,宫里开始让刘健做事,虽然还没有准许他入阁当值,可是这也意味着,宫里已经不承认刘健有病那起复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对于宫里的暗示,刘健岂会没有感受只是现在,他却犹豫了。
他的年纪确实不小了,当过十年的大学士,也做过不少的事,刘健甚至觉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个儿现在这个时候致仕也算是急流勇退,在家歇养了这么多天,这功名利禄也不禁看淡了一些。
所以对宫里放出来的信号,他并没有跃跃欲试,反而觉得有些身心疲惫。不过眼下他最担心的还是鞑鞋国使的事,现在副使重伤不治,鞑靶人要追究,大明朝肯定要妥协,鞑靶人与瓦刺并无什么不同,都是豺狼,他们若是借着此事咄咄逼人,大明朝该如何应对难道当真舍肉喂狼
想到这里,刘健更显得忧心重重,心不在焉地放下书,突然,一个声音传进来,这是一个极轻微的咯吱声,似乎楼下的门开了。
不止如此,还有蹑手蹑脚的踩踏声,这个声音很低,微不可闻,刘健虽然老迈,可是耳朵一向灵敏,却是听出了动静。
他盘膝坐在榻上,眼眸变得锐利起来,这须发皆白的老者居然一点儿也没有紧张,反而脸上多了几分严厉。
阁楼里静悄悄的,刘健脸色凝重地侧耳倾听,这个动静再也没有了,可是他有一个感觉,一对杀气腾腾的眼睛正在某个未知的角落死死地盯着他。
有杀气
刘健冷笑,猛然大喝:是谁
这个声音中气很足,既是敲山震虎,同时也是在呼唤惊醒楼下的护卫。
可是楼下的护卫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在这屋子里的屏风后却是慢慢地走出了一个人来。
儒衫纶巾,长眉朱唇,眼眸如星,连走路的姿态都带着几分儒雅,虽是男装,可是仍掩饰不住这美人的婀娜,只是那如脂如玉的柔美上却是紧握着一柄匕首。
匕首长一尺,豆大的灯火之下,锋芒闪闪。
你刘健镇定自若,可是眼眸中还是忍不住掠过了一丝疑惑:你是随廉国公进来的那个书生
是我。李若凡的脸上带着几分得意,道:李阁老或许想不到吧。
刘健却没有兴致回答李若凡的问题,他的脸色凝重,铁青着脸道:你是廉国公的人
到了他这今年纪,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虽然逢人便说,再不管俗事了,可是此时他想到一个可能,却还是忍不住忧心仲仲,柳乘风将此人带了进来,难道柳乘风是主谋若是如此,这柳乘风就当真是狼子野心了,偏偏这个家伙还是天子宠臣,在锦衣卫中握有实权,更不必说他还拥有巨大的财富,此人若是心怀不轨,后果极为严重。
李若凡笑了,仍旧是那傲气凛然的笑容,用坊间的俚语,这李若凡便是个尾巴要翘到天上的人,她的眸光掠过一丝轻蔑,淡淡地道:柳乘风吗他不过是个棋子而已,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亏了他,我和我的伙伴也进不来这里。隔着一扇窗,即可以看到隔壁的一个阁楼,对面的阁楼幽森森的,没有一丁点儿火光,李若凡不禁道:想必这个时候,鞑靶国使也已经死了,刘公,我在关外的时候就久闻你的大名,那时候我便在想,若是瓦刺也有你这般的贤相,族人们的日子只怕就好过了。
可去,李若凡那绝美的脸变得阴冷起来,淡淡地道:只是可惜汉贼不两立,今日,我却是非杀你不可。
刘健反而松了口气,他并不怕死,到了他这今年纪,更多是在为身后事打算,方才他怀疑柳乘风可能是幕后主使,现在看来,这些刺客不过是利用了柳乘风,至少就算是自己身死,朝廷之中也没有什么心腹大患。
要死了吗。
刘健轻轻地叹了口气,宛如一头濒临死亡的老马,眼中终于掠过了一丝哀伤。
曾几何时,他意气风发,少年中第,平步青云,他也曾遇到过心爱的女子,也曾为人哭,为人笑,人生数十载,往事历历在目,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刘健轻轻地吁了口气,道:你杀了我,就自信自己能逃出去吗
李若凡笑道:能杀了你,就没有遗憾。
刘健哂然一笑道:想不到老夫到了如今这今年纪,不堪重用之时,竟还有人惦记,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愁。
李若凡已经举刃逼近,慢悠悠地道:在大漠里,老迈的豺狼是无用的,他们会被狼群抛开,我的族人们也是如此,正如你们汉人所说的那样,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可是在我看来,一个老迈的刘健却是不容小觑,所以刘公今儿必须要死。
匕首发着锋芒,高高举了起来,一声娇斥,匕锋掠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狠狠地朝刘健扎过去。
情丽的身影欺身而上,就在这千钧一发,突然,从这床榻之后突然掠过了一个人影,一柄长刀猛地向李若凡刺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令李若凡没有想到,她的匕首并不长,而对方的利刃却已经欺到了她的胸前,若是她再往前送一分,必死无疑。
李若凡不得不旋身避过这绝杀的一剑,勉强站稳,才发现一个人站在了刘健身前。
这个人,李若凡认得。
身材魁梧虎背熊腰,脸上的菱角分明,正是随侍在柳乘风身边的高强。
是你
李若凡咬唇嗔怒道。
高强没有做声,因为这个时候,楼道间响起了靴子踩踏的声音,随即,门开了,进来了一个诛玉般的青年,不是柳乘风是谁
柳乘风抿嘴轻笑,看着李若凡道:李小姐深更半夜到刘公这儿来讨茶吃,倒是颇有魏晋之风,只是此举虽雅,却是不智。
李若凡呆了一下,俏脸微红,冷冷道:原来你早就料到我才是真正的刺客
柳乘风叹了口气道:我一直希望李小姐是我的知心朋友,可是
可是什么不得不说,李若凡冷漠的样子依旧很好看。
柳乘风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李若凡呆了一下,脸色的冰霜居然消融了一些,但依旧淡淡地道:大家各为其主,汉贼不两立,你若是瓦刺人,或许我们可以做
柳乘风冷笑,带着裸的轻蔑,这一笑几乎刺痛了李若凡的自尊,让李若凡又不禁捋了捋乱发,柳乘风傲然道:可惜我是汉,你是贼。
李若凡吁了口气,道:廉国公就是这样瞧我的
这喃喃的细语居然让柳乘风的心里隐隐作痛,越是如此,柳乘风的脸色就越是冷,道:你是束手就擒,还是让我的人动手
说话之间,两处阁楼下已经传出一阵阵的嘈杂声音,无数人举着火把,将这儿围住,已经有一队人冲入阁楼。
李若凡恢复了傲然,慢悠悠地道:我要是不束手就擒,莫非廉国公当真要杀我
柳乘风脸部酒肉抽搐,差点要蹦出一句话来一格杀勿论。
可是下一刻,李若凡却突然笑了,似笑非笑地道:想要我束手就擒倒也容易,只是有件事,想向你请教。
柳乘风道:你是想问,我是如何瞧出你的瓦刺细作的
李若凡没有再吭声了,柳乘风已经替他回答了问题。
坐在榻上的刘健此刻也跤鞋下地,心中隐隐带着好奇地看了柳乘风一眼。
柳乘风淡淡地道:既然李小姐想听,那我不妨就实言相告吧,所有人全部退出去,斟茶上来,这儿只需留下李小姐刘公和高强就可以了。
他一声令下,那些个冲进来的校尉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这位合事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还是如潮水一般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