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六章情与法
第二天一早,排衙之后,沈默便开始一个挨一个的谈话,为手下官吏划分职权,清晰任务。大概谈了五六个,外面禀报道,吴县知县王用汲,会同推官归有光,前来汇报案件进展。
沈默这才想起,昨天那两件命案,明日就要开堂问询了,便停止谈话,让他俩进来。
王用汲还是干净儒雅的样子,给大人问安,沈默赐座后,便轻声道:府尊,按照您的吩咐,下官已经初步了解了那两件命案。
沈默接过归有光递过来的卷宗,随手翻看几眼,搁在桌上道:润莲兄也不是外人,当知道本官对刑侦这一块,可谓是一窍不通,你还是说说自己的看法,让我听听吧。
大人谦虚了。王用汲呵呵笑道:那下官就胡乱说几句了。便拿起最上面一份儿卷宗,看一眼道:就先说这个子杀父吧。
沈默点点头,便听王用汲道:.这案子是有疑点的,下官与震川公携仵作前去勘察,进门一看,只见一位白发老翁面朝黄土,倒在血泊中。仵作验尸后,发现致命伤是死者后脑勺,三个有规则分开排列的伤口。说着从卷宗中抽出一张纸,递给沈默道:大人请看。
沈默接过一看,是一个人后脑的.画像有三个钝器伤口,伤口间间距相等,斜斜的排列在后脑勺位置上。
疑点在哪里有道是隔行如隔.山,沈默没有看出端倪。
大人明鉴,归有光为他分解道:让我们疑惑的是,这.似乎不像一个瞎子干的。见沈默没有流露出不快的神情,他才接着道:大人您想,瞎子发怒打人,一般都是乱砸一气,死者应该伤口凌乱才是,而那三处伤口却排得清楚整齐,显然不是个瞎子能做到的。
沈默这下明白了,拍拍面颊道:你的意思是,这是眼.明之人所为
八九不离十,归有光颔首道:但是他一口咬定是.自己干的,我们也找不到反证。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先进的侦破手段,所以仅凭口供往往就可以定罪,尤其是这种自首招认,没有半点胁迫的。
那你们的意思,这个案子怎么办沈默轻声问道。
虽然有人领罪,.但真相还是要查出来的。归有光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如果我们杀错了人,是要被弹劾的。
王用汲却道:可是下官已经细细盘问过了,没有任何人目击死者被害的情景,当第一个人看到死者的时候,那瞎子黄七就在,手握凶器。说着将一柄搁在托盘中的短木剑,奉到大人面前。
沈默看着那血迹斑斑的凶器,不由问道:就是用这个杀人的
大人可别小看这短剑,它是枣木做的,质地十分坚硬,用削尖了的剑尖刺人的后脑,一样可以致命。归有光道:仵作已经比对过伤口了,正是这柄短剑所创。
沈默缓缓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指一指那木头短剑道:一个成年人,能拿着这玩意儿行凶吗。说着笑笑道:反正如果换成是我要杀人,在准备凶器的时候,一把菜刀,甚至一张铁锹,给我的信心,也要超过一柄玩具短剑
大人的意思是两人齐声问道。
不要急着下结论,沈默抬手道:说说他的家庭关系吧就是他家里有什么人
黄七与老婆&039;结婚多年,生了几个孩子都夭折了,现在膝下只有一个独子,今年十一二岁;老娘早死了,上面只有一个老爹,有个妹妹去年出嫁了,还有一个弟弟也已经结婚生子了。王用汲是个极细心的人,这从他调查之详细,便可见一斑。
他们家条件怎么样沈默问道。
一般,普普通通的温饱之家吧。归有光道:但大儿子也就是瞎子黄七家,过的十分拮据。见大人流露出探寻的神情,归有光解释道:他们并没有分家,爷仨住在一个院子里,从三间屋的摆设,还有他们的衣着,就能看出黄七过的最差。
是的,我们去的时候,正好是他们家吃午饭,经归有光这一说,王用汲也想起什么似的道:他弟弟家吃的是白米饭,而他家的锅里,只有菜窝头。
有必要将那个妹妹传来问话。沈默对归有光吩咐道:震川公去办这件事吧。
好的,归有光起身道:卑职尽快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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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归有光走后,沈默又问道:另一个案子呢
见大人仿佛已经有所定计,王用汲也不多言,便将下面一份卷宗拿出来,道:这个案情刚好相反,当街杀人,目睹者甚众,凶手也供认不讳,是板上钉钉的铁案。
要是都这么简单多好啊当着意气相投的老熟人,沈默也不掩饰他那点小惰性。
大人且听我将案情说明。王用汲笑道:那凶手叫冯远年,福建福州人,死者一男一女,也是福州人。
那怎么不远千里跑到苏州来杀人沈默问道:老乡间的财务纠纷。
不是。王用汲摇头道:是桃色事件。
哦沈默饶有兴趣道:愿闻其详。
那冯远年是福建的富户出身,其妾玉珠与其仆周九通奸,卷财私逃,跑到我们苏州来买房居住,以为可以安度余生了。王用汲道:冯远年人财两空,为乡里所嘲笑,无地自容,遂千方百计打听到奸夫y妇的下落,历时半年,终于找到了这对男女,正见其二人卿卿我我,登时怒不可遏,上前要扯着两人见官。
此时,通奸是大罪,要浸猪笼的,那周九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拔腿要跑,结果被冯远年用藏在怀里的菜刀格杀,那玉珠也因为要保护周九,被他一并砍杀了。
如果是这样,沈默沉声道:冯远年杀人罪名是成立的。
冯远年何罪之有王用汲却不同意道:奸夫y妇通奸在先,已经是死罪了,那奸夫又身怀利刃,率先袭击冯远年。他拿奸当场,除彼二人,何罪之有
沈默也摇头道:不管通奸者该如何处置,都应该由衙门判决,上报朝廷执行,说着加重语气道:只有经陛下勾决之人,我们才有权剥夺其生命,否则谁也无权杀人
王用汲摇头道:大人,您这样说是不妥的。说着拿起桌上厚厚的一本大明律,翻到刑律二,人命部,指着第三十二条给沈默看。
杀死奸夫四个字赫然出现在沈默眼前,他一皱眉,看也不看后面的条款,便给王用汲背诵道:凡妻妾与人奸通而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若止杀死奸夫者奸妇依律断罪从夫嫁卖。若其妻妾因奸同谋杀死亲夫者凌迟处死。奸夫处斩。若奸夫自杀其夫者奸妇虽不知情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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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深通律法,下官佩服。王用汲赞叹道。
不过是能背诵而已,沈默淡淡谦虚一句,便沉声道:你想让我看的,是其中的第一句话吧。
王用汲点头道:是的。凡妻妾与人奸通而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说着便要盖棺定论道:此案应依照此例判决,冯某当无罪释放。
沈默却依旧摇头道:润莲兄,咱们都是咬文嚼字的读书人,怎能如此打马虎眼呢王用汲一时语塞。
是的,此条款并不适用于此案,因为格杀勿论的前提是,本夫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亲自捉奸在床,所以说必须拿奸当场,才会获得这个劳什子杀人豁免权。
王用汲身为进士出身,自然不会看不懂这句话,苦笑一声道:我的府尊大人,此事就该打这个马虎眼。
沈默紧锁着眉头,听王用汲苦口婆心道:这就是人家羡慕咱们进士官的地方。下官也承认,这案子确实与法无据,但是又情有可原。一般杂途出身的官员,先天不足,是不敢这样判的。万一判了,有风评弹劾,肯定招架不住。而咱们进士出身的官员,这样做却只会有好的风评,人皆称颂而已。
说着朝沈默拱拱手道:尤其是大人您这样金光闪闪的状元出身,,尽管撒漫作去,定可在清流士林传为美谈,而绝不会损害您一点名声。怕他不信,王用汲还赌咒道:下官可以用自己的乌纱保证,结果一定是这样的。
沈默紧锁的眉头却没有丝毫舒展,王用汲说完许久,他仍然在沉思之中他已经不是初来乍到了,自然知道此事判案,讲究的是情有可原,只要情有可原的,就一定会原谅。就算法律上没有,官员也一定会法外开恩,打个马虎眼过去。
就像王用汲说的,只有这样做,才会得到好评。
但捉奸在床,与现在的追杀奸夫奸妇完全是两个概念,如果按照这个例子判决,恐怕日后,会助长暴戾的。
想到这,他抬起头来,缓缓道:这样判,单看这个案子是没有问题的。话锋一转,问王用汲道:但润莲兄想过没有,这个豁免条款的制定者,为什么要强调捉奸在床呢
为何王用汲问道。
因为怕这条豁免被滥用了。反正制定者已经入土为安了,又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所以沈默放心大胆的进行司法解释道:如果可以不满足捉奸在床这个条件,那会不会有相互仇怨者,效仿此案,将仇人杀害,然后再杀自己一妾,宣称彼二人通奸以免罪呢
这个王用汲额头见汗道:下官还真没考虑过。
你刚才也说过,如果我按照你说的判,就会成为被人传诵的名判,甚至是断案的依据。沈默沉声道:到时候肯定有人利用这一点,大开杀戒,到时候大明律的尊严何在你我的良心何安呀
大人思虑周远,下官五体投地。王用汲心悦诚服道:我确实是没有想到这方面。
冯远年当时有更好的选择,只要大喊一声抓奸夫,那对野鸳鸯保准跑不了。沈默沉声道:但是冯远年选择了沉默的杀戮,所以,我不认为可以豁免他。
可您要判他死罪的话,也许会惹来物议的王用汲担忧道:这事儿闹得满城皆知毕竟还是目光短浅的人多,不少老百姓都会同情冯远年,要求大人更改判决的。如果闹到臬台那里,甚至是刑部,被他们打回来的话,大人就成了吃力不讨好,反惹一身骚了。说着歉意笑笑道:属下有些口不择言了,请大人恕罪。
沈默哈哈一笑道:我知道你王润莲是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你说的话,我一定会认真琢磨的,看看有没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说着不负责任笑笑道:这样吧,先行文当地,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接这个案子。
定然是不愿意的。王用汲道:这种有伤地方风化的案件,他们巴不得我们帮着收拾这烂摊子呢,您要是逼急了,不仅没有效果,还会伤了面皮。
谁说要把他们逼急了沈默狡黠一笑道:这封信,要语气委婉,口气也不能强硬,应该让对方看到把皮球踢回来的希望才好。
哦王用汲自然不笨,一点就透道:原来大人是想拖延时间
不错,等着对方拒绝后,咱们再派人去福州,调查当事人的真实身份,看看是不是冯某所说的那种关系,一来二去,就能拖到下半年了。沈默呵呵笑道:这中案子先想法冷处理一下,等公众不关注这事儿了再说到时候无论怎么处理,反应都会小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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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用汲难以置信的望着沈默道:大人啊,大人,您真的只有二十岁真的从来没当过正印官吗。
怎么了沈默笑笑道:我看着很老吗。
不是老,而是老道。王用汲挑着大拇哥道:跟您说实话吧,当初一听说您要来知苏州,很多官员都无法接受,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十分坦诚道:我当时不敢相信,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可以担当起守牧一府的重任。但是我现在信了,您确实是那种一年能顶别人十年的的天才。
沈默当然不会说,其实我上辈子就是当官的,他谦虚笑笑道:其实我还有很多不懂的,都要润莲兄像今天这样提点着才行。
这是属下应该的。王用汲恭声道。
还真有个问题,要请教一下。沈默轻声道。
大人请讲。
苏州城的当铺和票号,都是什么背景沈默问道:你是苏松巡按出身,应该有所耳闻吧。
这个王用汲抱歉笑笑道:下官还真没关注过,不过潘王彭沈四大家,系苏州显贵。这四大家族都是既富且贵,在城里盘根错节,势力大得惊人,如果这些当铺票号背后有人,那与他们肯定是脱不开干系的。
这四家都是什么背景沈默问道。
都是世代为官,年积月累下来的,王用汲苦笑道:他们有钱,子弟全部免费读书,还延请最好的名师,每一届科举,都能考上几个,这样上百年下来,编织成的关系网,已经超乎世人的想象了。说着小声道:说句私下的话,其实前任知府王崇古,就是因为得罪了这些人,才被撵到松江去的那边已经放出话来了,要是他还不老实,就把他彻底撵出南直隶去
真是嚣张啊,沈默呵呵一笑道:还老虎屁股摸不得了呢
话虽难听,却正是这个意思。王用汲继续苦笑道。
我偏要摸一摸。沈默冷笑道:不仅要摸,还要大摸特摸
王用汲哑然。
分割
大家不妨也讨论一下这个案子,应该怎样判决好,说不定就比我的想法周全,那我肯定听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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