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事物的看法往往会基于知识阅历而变得复杂,从这个角度而言,恐怕不会有任何人比朱慈烺更“复杂”。尤其在民族问题上,吴甡也好,内阁也好,乃至全天下的大明国人,谁会将图鲁拜琥、僧格被击溃视作大明的耻辱?
即便经过朱慈烺十数年努力,“民族”这个概念其实也只是冒出个萌芽而已。
对于明人而言,只有在鱼鳞黄册上登记了姓名和产业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明人。所以在世人看来,满桂毫无疑问是大明的将军,而非‘蒙’鞑。同样也不会有人去考究李成梁的曾祖父是否是朝鲜人。
而朱慈烺在这个观念上,却比明人复杂得多。
在这位皇帝前世数十年里,他接受的教育是“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沙俄在东北屠杀满洲人、在西北杀戮哈萨克人、瓦剌人,这在朱慈烺看来其实是:沙俄杀我同胞!这种愤恨就跟听闻西班牙人屠杀吕宋岛的华人并无二致。
另一方面,朱慈烺却也知道这个世界上将来很可能出现各种“独”势力,而避免这种闹剧发生的最好办法就是文化清洗,民族同化。更简单粗暴地说,就是在人口数量上做加减法。
吴甡对此是能够揣摩一二的,深知皇帝陛下对蛮族的态度——他为皇帝找到的理由是:家里祖宅都被蛮族占了,搞得‘乱’七八糟,能不恨么?但是吴甡无法想象皇帝对于沙俄打击瓦剌有着远超越常人的愤怒。
朱慈烺也并不想吴甡成为自己的心理专家,所以他抬出了军旗的问题。
从崇祯十六年开始,东宫系统就有了军旗和将旗相区别的端倪。到了崇祯二十年大军入辽平虏的时候,军旗已经形成了体系。各战斗编制的旗帜有了等级区分,其中赤底金龙旗就是方面军的旗帜,一个方面军只有这么一面旗。代表至高无上的皇权。
在东北方面,就连王翊都没有资格打这面旗帜出征,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扮演了陈德副手的角‘色’——别无他故,正是因为陈德的朝鲜军是可以打这面旗的。
图鲁拜琥和僧格都不愿意屈从于汉人。也不愿意屈从于对方,所以西北方面就有了三面旗。明军方面是萧陌的近卫第一军执掌,图鲁拜琥和僧格也各自有一面。
军旗可以被焚毁,绝不可以被缴获,否则就是被人活生生打脸。当年萧陌夺了李自成的大纛,在军事博物馆里展示了三天就被收起来了,为何?因为这样让忠贞营一系的文武官员实在抬不起头。
想想看,如果日后俄国人也学会了建造军事博物馆。将两面赤底金龙旗‘交’叉一摆,大明帝国的脸往哪儿搁?
尊严,可能有时候不如一个炊饼,但人要想昂首‘挺’‘胸’活着,就绝对不能抛弃。
“不雪锡尔河之耻,我绝不会罢休!”朱慈烺冷声道。
吴甡深深欠下身去,他现在真正明白了尤世威为何会拉下脸找他。宁可割舍督路之权。肯定是皇帝在早餐会上也说了同样的话。
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这句话从传之今日,凡两千年,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今早遇到尤督,他希望内阁能够将铁路放在兰州到轮台。”吴甡道。
朱慈烺立刻就能明白尤世威的意思,以及吴甡告诉他的意思。他有些迟疑,还是摇了摇头,道:“技术上还是不成熟。”
吴甡略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摊上个对科技了解深入的皇帝的好处,绝不会让人去做些根本不可能达成的事。朱慈烺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圣明,如何被人称作尧舜禹汤。技术规律却是不可能改变的。别说在茫茫戈壁、百里风口修铁路。就连京张铁路能否修起来他都抱有怀疑。
在前世的历史课本上有詹天佑主持京张铁路的故事,其中除了政治、经济的困扰之外,还有一条被放在明显的位置上:欧洲工程师认为这条铁路就算欧洲人也未必能轻松修成,更何况拖着辫子的中国人呢?
朱慈烺不能肯定这是否是先抑后扬的写作手法。但他自己亲自跑过张家口,知道这条铁路要翻山越岭。而且许多陡坡无从避开,难度上远高于京津铁路。从北京到天津可谓一马平川,就算有些小丘陵、河道,难度也可以忽略不计。
尽管朱慈烺早就选定了京津线作为大明第一条投入使用的铁路线,但是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偏向,仍旧让朝中进行讨论,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此刻他也没有暴‘露’,只是否定了‘欲’速而不达的兰天线设想,道:“汉唐别说火车,就连太平车轨道都没有,人口也不如我朝,不是照样能够控制西域数十年上百年么?尤世威太急躁了。”
吴甡顿时明白了,暗暗感叹失去了一个机会,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表示赞同。他看到管家蹑手蹑脚从外面进来,连忙用眼神制止他过来。
那管家一个‘激’灵,连忙站定,垂眉顺眼道:“老爷,酒筵已经准备妥当了。”
吴甡嗯了一声,道:“知道了,先下去。”
朱慈烺也不客气,道:“那就开席吧,家中还有何俊杰就一并叫出来吧,大过年的总不能让先生家里分开吃饭。”
吴甡微微躬身,笑道:“多谢恩典。”他回避了对皇帝的尊称,倒让朱慈烺觉得听着顺耳。两人也不耽搁,就往饭厅去了。
吴家的饭厅修在一个小湖旁边,地下和夹墙都有新铺设的暖气,故而正月里屋中还开着窗,即便如此也是温暖如‘春’。
朱慈烺也是第一次进富贵人家的饭厅,看着敞开的窗子脚下一滞。吴甡也是脚下一滞,他却是看到饭厅中央是家里闲聚的圆桌。
经历了‘蒙’元的统治之后,中原礼仪有了很大改变,最大的变化就是从一人一张食案的分餐制变成了‘蒙’古人团团围坐的共餐制。虽然后者更方便,但是在注重礼教传统的人家仍旧是分餐制,而在鹿鸣宴、琼林宴等正规宴会场合,更是不可能出现圆桌。
关系极好的‘私’‘交’可以请他圆桌就餐,这是不分彼此。然而请上司吃饭谁敢这么大胆?尤其这位上司是这个帝国的主人。
“以前直接烧火,屋里容易有碳气,现在用暖气了,完全可以关了窗。”朱慈烺笑道:“煤是你家买的不假,可这东西烧完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还得为子孙考虑。”
吴甡颇为尴尬,连忙让人关了窗,道:“都觉得煤碳不贵,却没想着也是用一点少一点,还是爷有远见。”
朱慈烺微微一笑,在对着‘门’的主座落座,惊得在场吴家家人一片骇然。吴甡却松了口气,只是低声对管家吩咐:“单独洗一套餐具来。”
“不用,就这么吃吧。吴先生不落座,我们可就不敢动筷了。”朱慈烺招呼道。他并不相信吴甡会暗算他,谁会这么傻在自己家谋害皇帝?
吴甡只得坐下,抢先夹了菜送入口中,算是为皇帝试菜。家里奉命前来陪坐的子侄仍旧‘摸’不着头脑,只是等尊客吃了,方才矜持地用了一些,很快便放下筷子,显出良好的教养。
朱慈烺笑了笑,先对另一盘菜下了筷子,笃悠悠送入口中细细品味,隐约是觉得这权贵之家的口味真比宫中的要强些。
“唔!这‘肉’真香!”朱和圻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吃得满嘴酱料,乐滋滋叫道。
朱和垣人太矮,几乎爬上了桌子,也不拿筷子就要伸手去抓菜。
吴府管家真是要崩溃了,这哪里来的客人?看着人模狗样,连丝毫礼数都不懂。出‘门’不带下人也就罢了,还有这熊孩子,这么用手抓菜不怕被烫着么?
“小爷,来来,小的伺候您用餐。”管家终于看不下去,抢在朱和垣被烫伤之前过去,拦腰抱着朱和垣,往椅子上一送,就要拿起碗筷喂朱和垣。
“让他自己吃。”朱慈烺对管家道了一声,又对朱和垣道:“用勺子,不许用手。”
管家愣了愣,还是吴甡道:“给小爷分些菜。”
管家还是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朱和垣,连忙出去吩咐了。
朱慈烺已经略过了这段‘插’曲,一边静静用餐,一边看着饭厅里张挂的字画和几个‘精’巧的盆景。朱和圻虽然跳脱,大人说话也敢‘插’嘴,但吃饭的规矩还是有的,只是埋头吃饭也不说话。
吴甡看似自顾自用餐,但已经将两位皇子的用餐的仪态都收在了眼里,心中暗道:这位二皇子的吃相还真够豪迈的。不过都这个年纪了,陛下也不提封王的事,出入却又带在身边,果真是圣心难测。
等众人都吃完了,朱慈烺才放下筷子,漱了口,洗了把脸,对吴甡道:“味道很不错,看来能人还是在民间啊。”
吴甡连忙道:“这厨子是老家带来的,若是爷喜欢这口味,叫他去当差便是。”
朱慈烺微微摇头:“享受之事哪里有底?适度便行了。”他又望向在座诸人,目光落在吴甡的一个孙辈身上,道:“读书修身,孜孜不倦,才是君子所为。”
吴甡当即便对那少少年道:“还不跪谢指教?”
那少年粉雕一般的面孔,顿时布满疑‘色’,但还是麻利地离开座椅,跪在地上道:“承‘蒙’先生指教,小子须臾不敢忘却。”
朱慈烺满意地笑了笑,离开座椅,前去喝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