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至返国的消息很快就在大小报纸上传开。各种第一人称视角的游记纷纷刊行,朱和至本人的工作日记中有大量篇幅都是“本日无事”,但并不妨碍它成为书商们的抢手货,最终以千字三千两钞票的价格被人买断。
随行护卫、医官、通事、书吏,也跟着写了大量旅行见闻,甚至连不通文墨的水手都通过口述的方式,收获了不少的额外收益。
“能种粮食的地,就要说土地肥沃;种不了粮食的地,就要说下面有金矿!”礼部为这次大宣传定下了基调。
于是美洲在大明人或真或假的传述中,就成了一个到处都是良田美地,金银遍地的神仙之地。
“土地肥沃与否不知道,但用脚趾头想想,要种地何必去那么远?河套、海西的地还不够好么?不过若说金子,那是真的有!我姨夫家的表兄就在东荆府捡到了一块狗头金,足足有六十斤重!这么大个!”
茶馆里,一个老茶客比手画脚,一脸凝重地比划出那块狗头金的大小。
世人所谓的狗头金,因为形似狗头而得名。
这种金子不同于金矿石和沙金,多是天外陨石富含黄金,极为罕见。在宋人沈括的里就记录了这么个故事。因为与天上的星星扯上了关系,所以狗头金并不只是金子本身值钱,更是因为“来自天上的金子”值钱。
实际上此人也是道听途说,哪里见过真的狗头金。
至于被他比划出有人头那么大的狗头金,重达五六十斤,更是近乎天方夜谭。
不过茶馆本就是吹牛不上税的地方,若是人人都一本正经如同写毕业论文一般,还有什么乐趣?是以众多茶客纷纷掩口而笑。等人出来抬杠。
果不其然,又有一个茶客出声道:“张掌柜说得也太过了些,美洲若真能捡到这么大的金子,谁还干活?都漫山遍野找金子去了!”
之前那张掌柜开着一家胭脂铺,从苏州等地进货。如今又有一种台湾产的“香水”,以酒精与花露制成。香气沁入体内,经久不散,十分抢手。本着这条货源,张掌柜着实赚了许多钞票,虽然还是常来这家茶馆喝茶,口气却大了许多,不愿见人与他唱反调。
何况今日他并不是信口胡诌逗个乐子,而是实打实炫耀自己见识广博,哪里肯让人打脸?
“美洲这地界只有土人。他们要了金子啥也买不到。自己又不能吃,要了何用?扔在路旁也就和石头一样罢了!”张掌柜扯着脖子顶了回去。
那人脖颈一缩,知道张掌柜说得有理。物以稀为贵,大明重黄金白银,那是因为黄金白银本来就不多。为啥三钱银子一斤铁?就是因为铁多啊!一样的道理,若是美洲遍地是黄金,也就跟大明的铁一样贱了。
“就算是美洲,也不可能有六十斤的狗头金扔那让人捡。这么大个儿。抱回去压酱菜坛子也好啊!”那人退了一步,回到自己的基本立场。对六十斤狗头金的存在提出质疑。
这若是让他质疑成功岂不是被打了脸?眼看众茶友们纷纷点头,之前钦羡的目光渐渐消散,张掌柜连忙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去过美洲么?就知道土人吃酱菜?”
“可不就是!说不定美洲土人嫌这六十斤的狗头金太小,用的都是百来斤的狗头金压酱菜坛子!”有好事者跟着起哄,引得满堂大笑。
张掌柜刚刚营造出的正经气氛荡然无存。不由面红耳赤,道:“看来还真有人不信!无妨,再过两个月,我那姨夫家的表兄也就该到天津了。到时候我去跟他说,让他把金子拿来让老哥们开开眼。”
“那是再好不过了。就怕你没那么大的面子。”之前人阴阳怪气道。
张掌柜一时热血冲头,道:“我张某人面子不大,要借这么块金子却也不难!”
“到时候拿不出来又如何?”
“我张某人再不进这茶馆半步!”张掌柜大声道。
“好!若你真能拿出来让大家看,我老唐也再不来这茶馆碍您的眼!”那人跟着下了赌注。
茶馆老板一听,急了,连忙笑呵呵出来打圆场:“我说您二位爷,说得好好的,怎地就立了这个约,无论谁赢谁输,不都是砸小老儿的饭碗么?”
众人哄笑。那两人也有些不好意思。
说起来这茶馆并不是有多招人喜欢,桌子每每擦不干净,店里也黯,茶叶不行,就连水都烧得有渣……但这就是家门口的茶馆,幼年时就跟着爷爷来这儿喝茶聊天,增广见闻,已经成了生活常态。若真说不来了,该去哪里消磨时间?
“这样,在场的爷们做个见证。都是街坊,赢了也别说什么彩头了。谁若输了,就请大伙吃碗茶,抓把落花生,大家伙乐呵乐呵也就过去了。如何?”茶馆老板这主意可谓一石二鸟,即拉着老主顾不肯放,还给自己招徕了生意。他自己说完都心花怒放,赞叹自己实在太有才了。
“行!这里有一个算一个,两个月后大伙来吃茶。”张掌柜看了那老唐一眼,道:“难得唐兄请客,可别驳了人家面子。”
老唐嘿嘿一笑:“还不知道谁会钞呢!”他端起茶碗装作喝茶,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茶碗已经空了。老唐出声叫道:“哎哎,金茶壶,你又躲懒去了?这儿的茶水给掺上啊!”
金茶壶正听得有趣,被人这么一叫方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跑了过去,却还是没躲过老板的巴掌,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惹得众人纷纷大笑。
张老板却笑得心事重重。
以他今日的身家,别说请这二三十人吃碗茶,就算是吃顿流水席也不打紧。
关键问题,在于面子!
张老板自己也有些心虚。当日他听亲戚说起这位表兄的家书时,就有些觉得不可思议。但都是自家亲戚,难道跟老唐一样不上路么?今日图嘴上过瘾,说得如此确凿,若是另有误传,自己面子往哪里搁?
——还是先去姨夫家问问。
张老板出了茶馆,径直往自家姨夫家去了。他见了姨夫。开口就说了这狗头金的事,想请姨夫帮着说话,亲眼见识一番。
谁知道他那姨夫却有些不爽利,支吾道:“人常道财不可露白,这么大块金子哪里能够随便给人看的?”
“姨夫,都是自家人,哪里需要这样提防着?”张掌柜不悦道。
“你若是要看倒也无妨,我是怕你在外面许了人来看。”姨夫显然很了解张掌柜的为人,事先堵死了后路。
张掌柜心中一冷。暗道:我非但要给外人看,而且还要让茶馆里人看呢!如此想想真是可能招徕祸事。
从姨夫家出来,张掌柜闷闷不乐,虽然还是每日里都去茶馆喝茶,但随着海船到来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他的心事也就越重。本指望众人厌倦了这个谈资,一如既往跟着报纸转换风头,哪知如今的报纸也是反复说些美洲开出黄金矿脉的事。张掌柜和老唐的赌约几乎每天都要在茶馆里被人说上几十次。
隆景六年十月,从美洲回来的大船终于在天津靠岸了。
张掌柜一连数日去茶馆都能碰上熟人问他:“掌柜的。什么时候能看到人头大的狗头金?”
“快了快了,等表兄回来吧。”张掌柜只能硬着头皮敷衍道。
还好老唐是个厚道人,没再当众让他难堪,这也让张掌柜颇为感念。
终于到了十一月头上,张掌柜姨夫家的表兄终于回到了京师家中。照规矩,亲戚也有远近。人家刚回家是不方便去打扰的,但张掌柜实在忍不住了,提了点糕点水果便去拜门,想先亲眼看看那狗头金,也算定定心。
“那块金子啊?”表兄道:“也不知怎么让人知道的。船刚到日本。就被朝廷的官人买去了。”
“买去了?”张掌柜心中忐忑:这可是说不清了。
“是啊,朝廷用等分量的纯金买去的。”表兄道:“从金子来说,狗头金质地不纯,里面杂了许多东西,朝廷买用纯金买算是厚道的。”他叹了口气,道:“不过金子再贵也总有个价,这么大的狗头金却是世所罕见,要不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我未必不会回绝那些官人。”
表兄见张展柜面露疑色,突然显露出得意神色,道:“他们说是为了明年给皇帝贺寿,这狗头金是美洲的特产,还算是我主动进献的。”
张掌柜一听这话,道:“这样也好,省得放在家里也不安心。朝廷可给凭证么?表兄可别被人骗了。”
“给,不给凭证我怎肯给他?”他那表兄道:“非但给了凭证,还有这张请柬,是请我去吃皇帝的寿酒呢!”
从唐朝开始,耄耋老者就是天子寿宴上的最佳配角。天上的寿星再保佑,也不如人间的老寿星来增添喜庆。朱慈烺与崇祯的生日靠得非常近,所以朝廷改元换历之后,圣寿千秋并在一起,取了唐时旧名“天长”二字,将二月初一定为天长节,以此喻示皇帝、太上皇帝,以及大明帝国都能天长地久。
张掌柜展开请柬,看这上好纸面上果然镀金大字、鲜红官印,全然皇家气派。他没看正文,或是看了也没记在脑子里,如同醉了一般将请柬小心翼翼还给了表兄。
“我恐怕是参加寿宴的百姓中年纪最轻的了。”表兄得意地显拍道,丝毫没有想过为何朝廷会知道他带了那么大一块狗头金。
事实上,在张掌柜泄露了他表兄家书之后,在茶馆里负责掺茶倒水的金茶壶就已经将这故事写在了报告里,直达金鳞会。
金鳞会作为锦衣卫的外围组织,仍在运转之中,甚至还自己办了份报刊,名为,专门刊载一些旁门左道打听来的鸡毛蒜皮,以此贴补开销。因此上,朱慈烺才知道竟然真有幸运儿捡到了这么大块的金子,也因此才让人将金子赎买回来。
这狗头金放在其他人手中,最多只是个摆件玩物,而在朱慈烺手里,却是美洲开发大浪潮的时代号角。
张掌柜万万没想到,本以为被收入皇帝家库房的宝贝,竟然在大博物馆公开展览了。
展览当日,博物馆门口排起了三条长龙,曲折蜿蜒,仿佛整个北京城的百姓都来看了。张掌柜从画册上看到了那块狗头金,兴奋地在茶馆里好一番炫耀,见老唐垂头不语,大度道:“茶还是张某人请了!只要诸位街坊知道我张某人不是个好说大话的便好。”
众人哪里管他那么许多,只要有不要钱的茶吃就好。
茶馆老板本来还挺高兴的,让金茶壶给每个人上茶倒水,抓落花生佐茶。谁知众人一碗茶吃完,纷纷要去博物馆看看实物,整座茶馆顿时门可罗雀,清静得让他揪心。
这回博物馆里也着实下了一番力气,专门清空了三座别院,用来展示从美洲带回来的各种奇珍异兽,最为醒目的还是金星碎屑——狗头金!
任何文字上的东西,都不如实物更有说服力。
这块狗头金往博物馆里一放,哪怕报上说美洲是由金子打造的,多半也有人相信。
从地理环境来说,美洲西部的确不是大明理想的定居点,但人们对黄金的**却绝非理智。在原历史剧本中,西部淘金热促成了旧金山等西部重镇的崛起,而现在,这股热潮也在大明酝酿。
越来越多的大家族都懊悔没有派出更多的人前往美洲,否则发现这块金子说不定就是自家人发现的。
还有人更多的人相信:既然有这么大的金子可以捡到,那么地下埋藏着的金矿矿脉多半也不是虚假传闻,完全可以去挖挖看。
在整个美洲展之后,申请购买美洲土地的人越来越多,而选择的地面却以山地丘陵为主,真正能够种田的平地价格反倒有所跌落。
谁都不想放弃成为金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