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四 山豗谷汹豺虎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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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下面的朝议。不同于奏报下旨模式,这些阁老和都督们似乎并没有达成合意。这让他联想到一个词“坐而论道”。虽然这种流行于秦汉的传统在宋时已经不见了,不过现在却又看出了端倪。

  按照大明朝礼,百官行礼之后立于两侧,如果是侍坐御前,则在奏事时站起来,奏完之后才能坐回去。眼下这些阁老、都督,只是说话前起身行礼,旋即就可以坐着说话了,真是优渥到了秦汉时代啊。

  崇祯并不知道,这是因为他这个皇帝在场,如果只是皇太子在,阁老先生和都督将军们连起身行礼这个环节都可以省略。

  在朱慈烺看来,只是缩减几个小礼节就能让人觉得自己礼贤下士,待之以国士,世界上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了。

  待之以国士,自然当会以国士报之;待之以奴婢,则让人以仇雠视之。老祖宗们早就将这个道理说得很清楚了。

  在后世许多人说明朝大臣得跪着跟皇帝说话的时候,怎么能够想象神宗万历因为强迫一个小宦官唱戏未遂,一怒之下剪了宦官一缕头发戏耍,竟然差点被废去帝位。

  崇祯也是践行这个道理,接见重臣时喜欢用家人礼,如今见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是欣慰。

  在他看来,任何一个能够明礼仪,不骄于人上的君主,势必不会成为一介暴君。而这是崇祯对儿子最大的忧虑,很难确定朱慈烺到底是太祖、成祖那样的戎马之君,还是会成为武宗、世宗那样的骄狂之主。

  现在,崇祯算是放下了小小的忧虑,又想起了最近报纸上的种种论调。这位皇帝十分聪明。但缺乏看透迷雾背后真相的智慧。朱慈烺知道所谓禅位之说只是个闪光弹,但皇帝却实实在在被闪了眼睛。

  ——如今四海升平,就此退位也算失国而后复,未必会留下恶谥。而且皇太子开辟辽宁、海西两省。荣归于上。也算是给自己增光添彩了。日后若真有封狼居胥的不世伟业,难道也要叫儿子让给自己?

  崇祯听着下面的争论。心中开着小差。

  ——崇祯二十三年,倒也够了。

  崇祯轻轻掐了自己的掌心,下定了禅位的决心。

  朱慈烺请父皇前来坐镇,并非自己镇不住。而是出于礼节的考虑。国家大事无非在于祭祀和战争,如果这么大的事不让皇帝参与,自己真成了跋扈。反正皇帝现在对于政事已经不甚关心,颇有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也不用担心他突发奇想,说些令人被动的话。

  在阁辅与都督们的争论中,都督们努力将问题引向战术层面。而阁老们盯着全国战略不放松。看起来颇有些鸡同鸭讲的情形,但同时也是讨价还价的交手。当吴甡终于松口,同意在年内对日本进行惩戒之后,大都督府也表示了同意。

  相比之下。对日作战更简单。从四年前皇太子就开始了琉球布局,有足够的文职官员处理后勤,有足够的通事翻译文书号令。加上琉球国提供的情报,大明对于日本萨摩藩岛津家族也有了认识,知道他们与毛利家族是两大反对幕府的力量,如果对他们动手,甚至可能获得幕府的默认。

  而且日本有金山银山,日本铜是上好的铜料,硫磺的品质也高于大明——人家的火山还是活的呢。

  相比之下,蒙古那边就什么都没有了。

  “诸位时常引用吴子之言,‘一战者帝’,我也是深为认同。”朱慈烺道:“然而无论是南洋还是东洋,打下来并不能成就霸业,而且我们的海军还不足以毕其功于一役。真正能够成就千秋霸业的,始终还是在北方。”

  照孙子所谓九地区别,蒙古这片开阔的高原——或说是被周围群山包围的盆地,其实一块“交地”。所谓交地,便是我可以往,敌可以来。从汉代以来,北方游牧民族就通过这片交地,对华夏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尤其是汉朝有白登之围,匈奴的铁骑一度逼近甘泉宫百里之内。晋朝时更有惨绝人寰的五胡乱华之变,宋朝就不说了,到了明朝还有土木之变,每一次都带来了极大的创伤。而东、南两个方向,有大海隔绝,又因为其本国的战争潜力限制,对华夏其实都没有颠覆性的威胁。

  当然,与世隔绝三百年,落后世界两个世代之后,发生什么怪事就很难说了。

  “而且我做事,喜欢先难后易,只要解决了最难啃的骨头,往后就是势如破竹了。”朱慈烺毫不掩饰地将自己好恶展现出来。

  一旦他这么说,谁都知道北伐是再难回避的了。

  “这回我们的北伐绝不是像霍去病那样打击匈奴的有生力量。”朱慈烺道:“所有收复的土地、草原、山林,概视为大明领土,其上的百姓,无论是鞑靼人、瓦剌人,还是汉人,都一视同仁,受到大明律的保护和制约。所以内阁要准备好亲民官、法官的调任。”

  “臣等遵旨。”吴甡代表内阁最终服软了。

  “大都督府,”朱慈烺有意将目光在王世钦身上停留了一秒钟,“既然技术上讨伐蒙古是可行的,那么就制定完整计划,切实实施。不要担心花费巨大,也不要担心打的时间长,这是华夏国运之战,必须要打得漂亮,为子孙永绝后患。”

  “臣等遵旨!”大都督府的四位都督显然比阁老们更加有战意。

  朱慈烺起身向皇父行礼,道:“父皇陛下可还有旨意?”

  “照此办吧。”崇祯熟练地挥了挥手:“退朝。”

  朝议结束,东西两班众大佬在雅乐声中队列鱼贯而出,目不斜视。朱慈烺突然发现,吴甡的背影看起来有些佝偻,再加上身边秦良玉的高挑身高,更显出了老态。作为整个帝国的大管家,权力远迈唐宋时候的宰相,肩上的担子也不轻啊。

  崇祯帝已经起驾回宫,走了两步发现儿子没有跟上来,干咳一声。朱慈烺这才回过神来,照理说应该等皇帝和皇太子都走了之后文官官员才能告退,但现在没有了纠仪御史,似乎大家对于朝礼也都不甚苛责了。

  “慈烺,以你之见,蒙古要打多久?”崇祯问道。

  朱慈烺脑中略一规划,道:“大约要经过四个阶段,最多二十年就能最终稳固下来。”

  崇祯点了点头,拉起朱慈烺的手,道:“陪朕散散步。”

  王承恩懂事地命令随侍散开,给皇帝和皇太子留出一个私密的谈话空间。

  “朕做不了二十年皇帝了。”崇祯叹道。

  如果按照五十退位的约定,崇祯年号只能用到崇祯三十四年。

  朱慈烺听出了皇帝声音中的落寞,道:“父皇,有时候也不用太过较真。”随着时间的推移,朱慈烺发现自己和皇父的配合越发默契,这样的情况下,也就无所谓谁当皇帝了,反正只要他掌权就行。

  崇祯摇了摇头:“凡事先难而后易,你在这几年中的功绩都冠着崇祯年号,对你身后定论有妨碍。”

  “儿臣倒是不在意这些事。”朱慈烺时刻牢记着入职之初,自己老板说过的一句话:好大喜功之人,断然是不会成就事业的。

  “你日后就会明白的。”崇祯顿了顿:“你可以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看你,甚至可以不在乎父皇母后如何看你,但你终究不能不在乎你儿子如何看你。”

  若说父母的看法,朱慈烺还是有些顾忌的,但儿子……那个还在成天流口水,连一句话都说不全的小肉团,还是算了吧。

  朱慈烺笑了笑,不以为然。

  崇祯长叹一声,道:“朕决定禅位给你,明年改元。”

  朱慈烺头大如斗。一旦登极为帝,各种事都要接踵而至。首先就是册立皇太子,自己现在就一个儿子,不能不立。其次便是各种需要皇帝亲临的祭祀,有些甚至延绵数日,严重影响处理政务。

  而登极的好处却全然看不见,无非就是个虚荣罢了,现在自己跟皇帝难道有什么区别么?

  沉溺于虚荣的人,终究一事无成。

  朱慈烺不置可否。

  “就这么定了。”

  “父皇,这事等南幸之后再议吧。”朱慈烺折衷道。

  崇祯帝这回却是下定了决心,又拿出了自己性格中的执拗,道:“此事就在你动手北伐前定下来。”他顿了顿道:“朕的本心是想当个的太平天子,不愿从登极至禅位都在兵戈之中度过。总算这几年国家升平,你就给朕留些好名声吧。”

  话已至此,除非自己放弃北伐,否则还能说什么呢?

  而放弃北伐却是万万不能的。

  朱慈烺还期待着更多参加过阵仗的老兵退伍回家,带着荣誉和军中的习惯,进行移风易俗的大业,重新唤醒华夏民族的尚武精神。这也是朱慈烺坚持先行北伐的原因,真要在南洋和日本开战,动员的兵力充其量不过十万,这种局部战争根本不足以刺激整个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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