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津到北京的三四百里路远比之前的路更为难走,往往一日只能行十余二十里便要在驿馆休息。倒不是因为道路条件不好,而是事务实在太过繁重。朝廷各部根本没有考虑到进京之后如何开展工作,只是因为皇帝御驾亲征返回首都的各种礼仪就闹得焦头烂额。
朱慈烺原本的计划中,六部必须率先充实,但很快就发现第一个被充实起来并开始工作的是部门是鸿胪寺。
鸿胪寺负责皇家礼仪典赞工作,基本上只要举行典礼,就必然要其出马。大明作为一个礼制国家,恨不得事事都制定一套礼制出来,所以此官不为朱慈烺看重,却是朝中不可或缺的职能部门。
有了鸿胪寺还不够,还要礼部出头牵线,这也让吴甡着实辛苦了数日,恨不得早些将礼部差事卸下来。不过今年本该是大比之年,因为神京沦陷的事而耽误了,想来今年下半年或者明年初必然要补一科。按照惯例,礼部会试是由内阁次辅担任主考官,所以这也是历代内阁次辅们的收获季。
朱慈烺对于皇帝回家要走哪道门,演奏什么曲目,跳什么样的舞蹈……如此种种都不感兴趣,甚至有些不耐烦。没有实打实的成绩拿出来,这些礼数对国民能有什么样的帮助?仓廪足而知荣辱,物质才是这个世界的基础。
让一群饿着肚子的饥民听雅乐,有半分用处么?
不过这种话只能烂在肚子里。
崇祯十九年四月,辽东战场上仍旧打得火热朝天之际,崇祯皇帝在盛大的礼乐中,身着金色甲胄,头顶真武盔,骑着乌云盖雪的黑马。马头上还插着两翎雉尾。这是天子戎装,表示自己出征凯旋。
朱慈烺跟在皇帝身后,也是近似打扮。只是马头上的装饰是一枚独角,颇似西方传说中的独角兽。只是现在西方神话肯定还没有传到大明。这种形象只是寄寓貔貅这种神兽罢了。
大明的国门在正阳门北侧的大明门,亲征回来肯定是要去走一趟的。崇祯抬头见了“大明门”如故,心中只有失而复得的感触。朱慈烺却知道这块青金石背面是“大清门”和蒙满译文,只想知道是否已经打磨处理过了。
从大明门入承天门,就算是入了紫禁城。等崇祯一进承天门,礼乐声声,歌舞引路。长达两里路的仪仗排列端整,一直排到皇极殿。
皇帝到了端门前,端门和午门同时鸣钟奏乐,迎接皇帝回宫。从午门继续北上。过内金水河,到皇极门。这里也就是常朝时御门听政的地方。此刻皇极门已经大开,皇帝在身着朝服的阁部大臣簇拥之下过了皇极门,在皇极殿御座,向天下宣告皇帝亲征凯旋。
如此才算入城礼仪告一段落。
翌日一早。朱慈烺还要早起换了祭服,跟着皇帝前往太庙祭告列祖列宗。
再然后还要前往天坛祭天祈年,地坛祭祀皇地祇神,绝对是对身心的巨大折磨。崇祯失位两年余,终于再次回到了这个至高无上、沟通人神的地方。格外认真庄重。朱慈烺很想逃脱,但最终只能跟着皇父陛下一同行礼、跪拜、磕头,整套礼节下来精疲力竭。
崇祯虽然也很吃力,但精神却很不错,看着有些萎靡的皇长子,语重心长道:“你也该好生学学天家礼数,过几年皇父年老体迈时,就要你来代祭了。”
朱慈烺这才想起来,皇帝可以不用亲祭,只需派遣皇太子或者其他亲王、重臣代祭就可以了。
——如此说来,早点当皇帝也是有好处的。
朱慈烺躺在钟粹宫的床上,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之后,彻底陷入了沉睡之中。
崇祯十九年四月十六,彻底结束了回归京师的一系列礼仪活动,朱慈烺终于理直气壮地踏上了皇明的权力顶峰。
清晨卯时,宫门开启,官员们早就午门前列队等候了。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崇祯与朱慈烺到了皇极门。此时皇极门不会开启,已经设了金坛,左右侍卫持伞、牌而列。朱慈烺的座位就在皇帝金坛下首,一张黄花梨木的座椅。其下是文武两班分东西而立。
明朝朝会的规模是历代顶峰,随着太祖高皇帝年迈之后,方才渐渐简化而随便。即便如此,英宗即位之前,仍旧是百司于早朝奏事。宣德十年正月,宣宗驾崩,英宗即位时只有九岁,所以辅臣提出一日只奏八件事,而且年幼的皇帝只需要按照各部奏事的内容答复“某部知道”就可以了。
到了成化二十一年,又诏暑寒日奏事毋得过五件。由此公朝决政制度彻底被形式化,这也是嘉靖、万历皇帝不上朝的一个原因。因为即便他们上朝了,也只是一番承接旨的仪式对答。
直到崇祯朝,早朝仍旧没什么改变。崇祯在位的前十七年里,不上朝的日子加起来不会超过十天。人们以为这是他勤政的表现,其实是他对仪式的热衷。当然,崇祯帝的勤政也不逊太祖高皇帝,只不过那都是在武英殿或者文华殿里的事,与早朝无关。
今天的早朝却有些不同。虽然明面上还是一些虚应故事的过场,但其中却有一项任免官员的圣旨。这道圣旨之中起用了大量的东宫系低级官员,他们甚至没有资格上朝,只能在午门外叩首谢恩。
这件事虽然是对既成事实的追认,却也是朱慈烺正式对朝政施加影响的宣告书。
从这次早朝开始,大明的权力中枢重新确立,任何有敢质疑朝廷合法性的人,都意味着两个字:谋反。
在头版头条发布了早朝答奏的=之事,散发天下。
即便是两千里外的江南,也拿到了这期的,终究有人能够看出其中的意味。
“日后我要闭门修史,不见外客。”钱谦益颓唐地将报纸铺在桌上,看着柳如是道:“家中大小事务,就交由你打整了。”
柳如是正怕英雄迟暮美人白头,强笑道:“老爷此劫已过,必有后福,日后还多有作为之日,怎可如此消沉?”
“此番若不是你前后打点,愚夫恐怕也回不来了。”钱谦益越发颓然,叹道:“真是人心隔肚皮,谁能想到昔日的故友,竟然会在暗中下毒手呢。”
“老爷,这事也不好说吧。”柳如是劝道。
至于谁想在暗中害死钱谦益,这恐怕会成为一出迷案。
钱谦益下狱之后,有人摆明车马落井下石,不过是为了他的家产田地。而那些奔走相救的人,难道真是要救他出来么?那些言辞诚恳,鼓吹钱谦益为当世文魁,谁敢杀他谁就要遗臭万年的人……他们真是发自肺腑地在声援钱谦益么?抑或是怕当政者不知钱谦益此人势大,激不起杀心?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终归是捕风捉影的猜测了。
人心隔肚皮,最难认的就是这些事。这也对钱谦益打击极大,由此萌生出了闭门治学,再不问世事的念头。
“老爷终究是世间奇伟男子,此时正当一展名士风骨,照常出入,也不为后人所讥。”柳如是见钱谦益眼中浮出些许不舍,又极力劝道:“老爷,家里还有一家报社,只有老爷方能掌舵啊!老爷若是闭门不问世事,如何再匡扶这世道?”
钱谦益年纪虽大,内心中的抱负却仍不小。听了柳如是如此说来,常日来的憋屈终于散开了些,叹声道:“且行且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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