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正在气头上,谁敢上去劝?只有苏克萨哈仗着自己是睿王的亲信,低声吩咐戈什哈将宋弘业先关在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宋弘业得知自己不死,当然松了口气,不过仍旧哭得杀猪一般,将一个懦夫的形象表演得淋漓尽致。
整个郑王府很快因为爆炸引起的火灾烧了起来,爱星阿作为步兵统领,带兵赶到了王府,推倒了好几堵墙,有用了水龙,方才将火势控制住,没一路烧到皇宫去。不过这样的大事肯定瞒不过内宫。事实上顺治就是被爆炸声惊醒的,还亲眼看到了火光,被吓得着实不轻。
天亮之后,京师九门紧闭,满城戒严,盘查可疑人等,清扫郑王府“遗址”。然而让爱星阿绝望的是,京师内外城中,四处都贴着大字标语,上书“屠满锄奸,光复大明”,而且还留了落款:返魂人。
这阴恻恻的三个字显然是表明了逆贼的身份,都是死后余生之辈。然而经过正月十三之事,现在京畿汉人,人人都可以说是“返魂人”!甚至跟着从辽东来到京师的包衣,也可以算是“死后余生”。这个落款非但没有给破除乱党留下线索,更是激起了汉人同仇敌忾之心!
“家中但凡藏有纸墨笔砚者,就有乱党嫌疑!先抓了再说了!”爱星阿宣布道。
北京是大明的首善之区,识字率本来就高。哪个街坊里面没个识字的人?照这么排查下去,也只是比大海捞针略好一线。
虽然明知道这满洲鞑子突发奇想,但他手下的八旗兵可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们十分乐于执行这种抄家性质的任务,又可以让钱袋更重一些了。
京师又迎来一阵鸡飞狗跳。
宋弘业被关进刑部大牢之后,消息在天亮时分传到了家里。
“奶奶!老爷被关进刑部大牢了!”侍女在内宅中奔走,将噩耗传给了还坐在床沿的家主母。
年轻的主母表面是呆坐床上。实则却镇定自若。
昨晚没见到宋弘业传信回来,她就知道有了异变,早早将密钥、药水等等容易让人联想起“奸细”的东西都在暗中销毁。现在得到了宋弘业入牢的消息,她应该假装成一个薄情寡义的娼妇,立刻卷款潜逃,在京师的安全屋里静待风声过去。甚至一直等到王师光复京师。
然而,这位娇滴滴续弦主母似乎太爱老爷了……
“咯咯……咯咯咯……”
“奶奶!您怎么了奶奶!”侍女被这阴森诡谲的笑容吓坏了。
“咯咯!咯咯咯!”主母只是怪笑,跳下床,赤脚踩在地上,缓步走向梳妆台,取了一把桃木梳,开始梳头。
“奶奶,让奴婢来伺候您梳头。”贴身侍女连忙上前,却被主母一把推开。
“一呀梳。梳呀嘛梳到尾;二梳我哋姑娘白发齐眉;三梳姑娘儿孙满地;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
主母一边唱着出嫁时候的梳头歌,一边间杂着“咯咯”怪笑。手里的梳子也是一下比一下重,好像恨不得将头皮都扯下来。贴身侍女终于吓坏了,缓缓朝后退着,转身逃出了这诡异房间,大声喊道:“来人啊!叫郎中呀!奶奶癔症了!”
怪笑声追着侍女出了后院,好几个健妇守在门口。不敢上前。不一时,这位年轻娇嫩的主母手舞足蹈冲了出来。高声叫着:“雷部天兵,尊我号令!杀妖除魔,天地清静!”众人不敢拦着她,只是有人听她这么叫,想起了主母信道,初一十五圣真诞辰必然是要去庙子里进香的。遂叫道:“或许是有祟,快去请东岳庙的道长来!”
“雷部天兵……”
主母叫着,突然身后传来轰隆一声,火光迸发,巨大的冲劲将守在内院门口的健妇、奴仆都震飞出去。落在地上各个挂彩。反倒是疯魔了的主母因为跑得快,竟然躲过一劫。她看着满地呻吟哀嚎的下人,竟然拍手喝彩,大叫道:“雷部天兵,尊我号令!杀妖除魔,天地清静!杀妖除魔!杀妖除魔!……”
外面的仆人连忙冲了进来,一边去救助受伤的下人,一边有侍女上前用布帛将主母裹了起来,不顾她大喊大叫,送去偏厢房里关着。
这已经是第二起爆炸了,虽然宋弘业已经进了刑部大牢,但昨晚之前他可是兵部侍郎、内务府办差的旗人!
爱星阿理所当然地将宋宅被炸与郑王府一案并在了一起考虑,却正是应了“屠满锄奸”的话。看着宋宅里的一片废墟,爱星阿也颇为自己的老部下有些哀叹。只是一夜之间,其人被打入大牢,家里被炸了,女人也疯了……这简直是天降横祸啊!
——慢着,这或许也是桩好事!
爱星阿突然想到:这小子虽然家破人亡,但好歹保住了性命呀!现在那个返魂人炸了宋弘业家,显然是要置宋弘业于死地。这时候摄政王就算再想杀宋弘业,也只能忍住。否则岂不是被人当刀使了么?
果不其然,多尔衮得知宋弘业家里被炸,特意提调了宋弘业。一般来说,这就意味着多尔衮不会再杀他,否则也不用多此一举。
“你可知道返魂人?”多尔衮厉声问跪在堂下的宋弘业。
宋弘业已经被剥去了官服,套着囚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奴才听内线说过,他们的头领好像就叫返魂人。”
“你可知道那返魂人要杀你?”
宋弘业装作震惊失色:“杀奴才?”
多尔衮露出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神情:“今早他将你家后宅炸了,若不是本王将你投入牢中,你早就葬身其中了!”多尔衮毫不客气地将苏克萨哈的一时之举归于己身。
宋弘业当即失神道:“那、那奴才的家人……”
“你女人疯了。”多尔衮没有多说,只是阐述这个事实,好让宋弘业听起来觉得是被返魂人吓疯的。
宋弘业埋头地砖,呜呜哀鸣。
“别哭了!”多尔衮不耐烦道:“男子汉大丈夫。为何做此小女儿姿态!你若还有三分血性,就该去将那乱党挖出来!”
宋弘业哭得一脸的鼻涕眼泪,猛然昂首道:“主子说得是!奴才定要将那些乱党一网打尽!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让他们生不如死!”
多尔衮挥了挥手,道:“去吧。”
宋弘业重重磕了个头,起身朝外就走,边走边哭。好像真是伤心不已。
“对了,乱党为何要炸你家?”多尔衮突然在宋弘业身后发问道。
宋弘业可不在汉奸名单上,论官职也不是汉人之中最高的。乱党为何不炸冯铨家,反倒去炸宋弘业家呢?火药虽然不算很金贵,但也不便宜啊!
宋弘业脚下一顿,立刻转身跪下,道:“奴才不知道,求主子明示!”
“唉。”多尔衮盯着宋弘业看了一阵,似乎对宋弘业的智力感到遗憾。终于摇了摇头:“显然是你的耳目把你卖了。”
宋弘业呢?他有八成把握相信“妻子”装疯,炸了自家,一来掩饰地下的传声铜道,二来也好观察自己是否变节。若是自己变节,作为一个被人避之不及的疯子,要想逃走也还来得及。若是自己没变节,她这一手可是正好救了自己的性命。
——这女人还真了不得,难怪会被派来北京。
宋弘业心中暗暗赞道。
“万万不会!”宋弘业哭道:“主子有所不知。那两个耳目都是跟了我十余年的好兄弟!他们知道自己落入乱党手中定难逃一死,奴才肯定要照顾他们家人。怎会卖了奴才?”
多尔衮摇头道:“人心难测,你去吧。”
宋弘业哭着磕了头,这才退了出去。
唱戏要唱全套,宋弘业回到家里,在厢房里见了不省人事的妻子,给了驱邪的道长一大笔打赏。这才算是把这出戏唱了过去。
“我让你在家里备点火药,果然没错吧。”
等众人散去,主母眼中一片清亮,笑吟吟地看着宋弘业。
宋弘业已经洗澡换了衣裳,长舒一口气道:“满洲人实在喜怒无常。若是就这么被杀了头,上哪儿喊冤去?”
“被人逮住把柄杀了,就不冤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宋弘业连忙破了这小女子的懺语,又道:“第一步总算是走出来了,现在就是关键的第二步。”
“你有几分把握?”主母低声问道。
宋弘业苦笑道:“最多三成。”
“三成?也太低了吧。”主母有些迟疑:“不如跟返魂人说一声,这事还是从长计议。”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才说?”宋弘业白了娇妻一眼,坚定道:“你明天就走,万一我死了,好歹还有你留作种子。”
主母的眼睛忽闪两下,道:“你尽量别死。”
“放心,我真心不想死。”宋弘业叹了一声。
当夜,宋家主母邪祟附体,唱着梳头歌投缳自尽了。
宋老爷亲自收敛了娇妻的遗体,哭得死去活来,不许旁人动手,一直抱进棺材里。如此戏文里才有的情真意切,真是令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第二日一早,官复原职的宋老爷就压着灵车出了城。
步兵统领爱星阿大人也在城门口送了一程,不过却没提开棺验尸的事。因为在爱星阿看来,有一个疯魔了的老婆,还不如杀了给下一任腾位置。他生怕验出点问题里,把自己的老部下折进去。
虽然宋弘业被人怀疑杀妻,却没人怀疑宋夫人压根没死。
她瞒天过海地出了城,正乃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一路驰往天津,在一个不为人知的私港出海前往山东。
宋弘业送走了妻子,把心一横,又拿出了老公门的狠劲,带着亲信人手在北京城搜捕乱党。不过真正的“乱党”在单独审讯之后都撇清了嫌疑,当场释放。反倒是抓住了许多小人,有的是被吓住了,有的是谋求赏赐,也有的是单纯为了攀诬有仇隙的邻居,将街坊中的“可疑人士”供了出来。
按照宋弘业之前与徐惇的秘密协定,徐惇早已经正告自己手下,若是被抓了该如何传递消息,取得保护,绝不会胡乱说话。至于返魂人,那是一个极端仇恨满清及其走狗的民间组织,肯定不会与鞑子大官妥协,光是那股仇视之气就让他们不可能借刀杀人。
所以这些小人,就成了宋弘业开刀的对象。
人头纷纷落地,真是血流成河。
多尔衮得知宋弘业一日之间杀了十几个有乱党嫌疑的人犯,对自己的英明决定颇为得意,对左右赞道:“看,这才是好狗。”
他却不知道,这条“好狗”已经磨尖了爪子,在暗处缓缓露出了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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