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的六月是山东大地收获的时节。
先熟的大麦今年收成不佳,这是去年仲秋时候种下的,碰上冬天雪少,春夏雨少的气候,能够不绝收已经是运气了。何况这回蝗虫没有酿成大灾,足以让人喜出望外了。
同样种于去年的小麦要过了夏至方才收割,因为新开的水渠和深井,收成倒是比之前预料的要好许多。在两麦收割之后,要立刻耕种大豆,以保养土地肥力。等大豆收获之后,再种植高粱、谷子、玉米等秋禾。由此而形成了山东两年三熟的农业规律。
“现在沙地、滩涂都能种粮食了,今年该是饿不死人了。”村老负手站在地里,远目眺望,看那气概,就仿佛是君临天下的雄主一般。
另一个蹲在地里的老者缓缓站起身来,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上堆满了褶皱。他不满地看了村老一眼,道:“你踩着苗了。”
村老一低头,脚沿果然蹭着了一株嫩苗。他连忙错开,倒没什么不好意思。
“农老,我这片地还行么?”王老五端了碗水,递给那苦大仇深的农老。
农老并不姓农。
各州县遴选出精通耕作的老农,分派各村,指导农事,名为农老。
村老、农老,以及教官,三者就形成了乡村中的三老。在城镇中没有村老和农老,但有里长和劝学,一样有教官,仍旧是洪武时代的三老设计。不过就是充实完善了许多。
农老喝了半碗水,将剩下的半碗小心翼翼倒进了苗根。起身还了碗,道:“水够了,肥欠点。”
王老五有些无奈,道:“现在肥又贵了,还不好买。”
农老随口道:“封家村那边常有大军进进出出,修了好几个大粪坑,你去那儿准能买上。”
在这个资讯不通的时代,几十里外的村子就是另一片天地。能够知道县城里发生什么事的人,不是神仙就是能人。王老五得了农老的指点,连连应声,笑道:“我也着急,就想赶在秋种前再把地肥一肥,明年就能种麦子了。”
“你这地,急不得。”农老摇着头往外走。突然停下脚步道:“对了,你是村学小王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他爹。”王老五憨厚笑道。
“哦!”农老的皱纹展开了许多,道:“上回县里开劝农会,要养蚯蚓喂鸡,我看你这儿还有地方,咱们村里就放你这儿养吧。”
“我这儿?”王老五有些迟疑:“地里都已经种满了呀。”
“那个土岗下面。不占多大的地方,横竖一步宽。”农老走过去,迈步丈量了一下,道:“够了,一垄能养上万条。差不多了。饲料是县里给,不过你得自己堆。到时候我来跟你说。”
“欸,成。”王老五见那边是用不上的边地,照例逆来顺受地答应下来。
“蚯蚓粪能肥地,以后出了蚯蚓,县里会用粮食换,亏不着你。”农老本就是看在小王先生的面子上,给王老五家行个方便,见这老实头转不过来劲,只好出言点破。
蚯蚓在之前的农书里都是当做伤根的害虫,会危及幼苗成长,一向是被农家视作大敌。
现在县上要弄个鸡场,要蚯蚓晒干打粉,配上贝壳粉、玉米粉,和成饲料。听说这样喂出来的鸡,长得肥,还能多下蛋。
县里开始只是收蝗虫一样收蚯蚓,结果地里给一帮小娃娃们挖得乱七八糟,所以还是得靠单独养。
要是换成以前,事关土地和庄稼,农民是肯定不会接受这种奇思异想的。上千年来谁听说过还有人养蚯蚓的?这种害虫都养,那日后岂不是还要养蝗虫?不过一听说是皇太子关照的,谁都没话说了。那可是太微星君下凡,言出法随,今年没有蝗灾也是因为他在山东坐镇。
更何况,听说高密县已经办了一个鸡场和兔场,收获不错。王大令不肯落后于人,自然要着力跟进。想想这位大令上任以来,待人和气,为官清廉,一个月里有半个月是在乡下奔波。遇上这样的好官,能帮衬总要帮衬一把。
何况养蚯蚓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把菜叶、烂果子单独堆肥当蚯蚓的饲料就行了,比地里用的堆肥还简单些呢。
王老五听出农老的意思,连忙又是道谢。
村老嘿嘿一笑,跟着农老去下一家的地里继续查勘。他倒是不管田地了,但是别的村有人偷偷改了界标,差点打起来。后来闹到了县上,总算把事解决了,但那村的村老却吃了挂落,被着实训了一顿,怪他没能平息村里纷争。
村老可不希望自己碰到这种无妄之灾,所以各家各户都走动得勤快,有些什么小矛盾的都努力抹平。总算任职以来,村里没发生什么大事。
刚送走了村老农老,村里的教官又来了。他是最早的一批东宫侍卫,在打刘芳亮的时候,手臂骨被打折了,正好被派来村里当教官,顺便养伤。
村中教官的任务并不繁重,每天下地的时候带着农民列队,左右前后转一转,讲解军中口令。每天晚上给大家讲讲军中规矩,打仗时候的见闻,认一认旗鼓,不至于被征召的时候啥也不懂。再就是轮值去村学上课,三五天才能轮到一次,纯粹是生活调剂。
“郑教官,您来了。”王老五远远见这教官穿着一身戎装,有些意外。
那郑教官脸上却没有笑意,只是干干道:“上头要在各县组建乡勇,各村都要出人。你去不?农闲时候军训,农忙时种地。军训在县里,包吃住,每天还给津贴。”
王老五心中打了个疙瘩,暗道:终于还是得去打仗么?
“你不去我就找别人了,想去的还不少。”郑教官道:“津贴最少都有两个蛋,要是赶上好时候,还有肉。”
王老五却已经对打仗心中发憷,摇头道:“我一个外来户,这好事就不跟人抢了。”
“瞧你这说的,不想去就不去,还外来户,谁欺负你家了?”郑教官心情不好,嘴角一撇,转身就走。
王老五有些不好意思,对着郑教官的背影谢了一声,让他好走,旋即又在地里找起害虫来。碰上结块的土坷垃,也顺手碾成土,培在苗根上。如此要一直忙到天光渐收,村子里敲响收门鼓,他这才恋恋不舍往村寨里走去。
所有在外的农民在村寨之外排好了队列,惯例转两圈,清点报数之后,三老确定本村人都到齐了,这才进村回家。村寨大门随之紧闭,不到天亮等闲不开。
王翊是早就回来了。如今他是村学里的教员,帮新来的先生跑腿打杂、检查功课,碰上年纪小的孩子需要启蒙,也由他负责。他同时也喜欢上博物课和体育课,到了那时候他便换上自己的短衣,与其他同窗没有二致。
因为他回家早,所以做饭的任务便落在他身上,等父亲回来,爷俩便就着即将消散的天光,把饭吃完。
“今晚轮到我守夜,你在家练功,不可偷懒。”王老五边吃饭边教育儿子。
王翊点了点头,放下碗,道:“爹,您听说了么?县里要练乡勇了。”
“吃你的饭,少管闲事。”王老五摇头道。
“说是各村的教官要退出兵役,转为勇役。”王翊不解地问道:“转了勇役之后,教官一个人就能得田十五亩,都是能种麦子谷子的好地,又是三年免粮,三年之后也才交一半粮税……”
“那是人家一身伤残换来的,你眼红啥。”王老五没好气道。
村里教官也轮流出任村学的体育教师,所以王翊才知道这些。
“我没眼红,”王翊辩解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为啥这么好的事,他们不乐意呢?”
王老五吸溜口面汤,面无表情道:“吃你的饭,少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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