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惊醒了睡梦中的朱慈烺。因为国破家亡的剧本一直不可扭转地推进,使得他的睡眠状况一向不好,稍许有些声响便会被惊醒。而这种悉索动静越发响亮,乃至于连成一片,沙沙成韵,驱散了朱慈烺最后一丁点睡意。
朱慈烺披衣而起,外面传来值守宦官压低声音的问候声:“殿下,可是要茶水么?”
朱慈烺的声音里还带着睡哑了的声调:“几点了?”
“是,”宦官连忙跑过去看了一眼泰西座钟,“回殿下,现在是两点二十。”他很不习惯泰西人用的小时,但是殿下却似乎十分青睐这种计时方式,以至于所有在殿**边当差的人都得学会看钟表。
“雨下了多久?”朱慈烺问了一句,又道:“准备些热水来。”
宦官先是答了一句“刚下没多久”,旋即又道:“殿下,这夜寒太重,再歇息片刻吧。”
“备水,我要去作战室。”朱慈烺没有理会宦官的进言。
小宦官不敢多说,连忙让外面的人去端热水、点心,自己进来服侍朱慈烺穿衣服,梳头。朱慈烺从降生在这个明朝之后,就一直没学会过自己穿戴传统服饰,勉强能够穿件便服就废了老劲,对于朝服、礼服只有两眼抹黑,渐渐也习惯了让人帮着穿衣服这种设定。
虽然初时有些不自在,一旦习惯之后却也挺方便的。
朱慈烺收拾妥当,径自朝外院走去。那里有东西两个厢房,西面是作战室,布置有沙盘地图,兵书战册。东面是民事厅,主要接见汝州民政官员,以及巡按御史之流。如今河南地界不好走,河南布政使到现在都没来参见,也不知道是故意回避还是真被困在了路上。
“咦,民事厅里怎么没人值班?”朱慈烺要求任何时间都要有人值班,处理一应紧急事务。尤其现在汝州戒严,民事压力反倒比军事压力更大。
从前一rì刘宗敏的试探xìng进攻来看,的确不像是要铁下心攻城,所以只要汝州内部不要发生动荡,就不会有丢失城池的担忧。要想内部稳定,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百姓有吃有喝,适当释放怨气。这些都是民事厅的工作:要亲自调查各街坊的民生状况,协调当地衙门关系,督促亲民官履行职责。每天都是一大堆的事,没一天不是通宵达旦点着火烛的。
然而今天民事厅却是漆黑一片,看不到有人值班的迹象。
“回殿下,”宦官在一旁道,“许是张老爷已经睡下了。”
“张老爷?”朱慈烺问道:“哪个张老爷?是东宫幕友么?”
“张老爷只是个举子,听说以前在翰林院当过书吏的。”宦官道:“每次轮到他值夜,必然不过三更天就睡了。”
朱慈烺见惯了手下迟到早退。有些是工作弹xìng,有些是**散漫,也有人的确能力出众。他并没有急着下定论,只是走了过去,想看看这位“老爷”有多老练。
宦官连忙打灯引路,上去就要拍门,被朱慈烺一把拉住,低声道:“栓了么?”
门没有闩。
民事厅是典型厢房结构,一大一小两个套间。大的可以用来接见来客,小的是堆放资料的公事房。幕僚们在公事房里放了一张chūn凳,白rì里堆放书籍,权当矮几,晚上累了可以挪开书册,铺上被褥,立时便成了一张单人床。
朱慈烺一路进去,并不掩饰自己的脚步声。里面那人却睡得深沉,就连灯笼照到面门上都没有醒转过来。朱慈烺就着灯火一看他的脸,果然是“老爷”,年纪大约在六十上下,胡须头发花白,干瘦的脸上脖子上尽是皱褶。
不显老的地方唯有一点:没有哪个老年人能睡得这么死沉。
“怎么让这么大年纪的人跟着来了。”朱慈烺微微皱眉,对宦官道:“明rì跟吴伟业说一声,年纪大的可以留守běijīng,不用奔波。”此地兵危战险,一切物资要优先供应营中,年纪大的人很可能就撑不住了。朱慈烺可是知道如今要找个可靠的识字人有多不容易,就这么浪费了可不行。
“谁!”张老爷突然从梦中叫了一嗓子,眼睛却还没睁开。
朱慈烺退开一步,沉声应道:“是我。”
张老爷这才撑起身,露出一袭粗布中单,倒是正儿八经在睡觉的模样。他眯着眼睛看了朱慈烺足足十来息,方才手脚麻利地跳下chūn凳,丝毫不见老态地拜道:“属下张诗奇,拜见皇太子殿下。”
“免礼。”朱慈烺让开一步,在书案前落座,扫了一眼桌上堆放整齐的文档,倒是兴不起不满的意思。他道:“年纪大了,何必如此奔波呢。在京师中一样有事要做。”
张诗奇是通过李明睿的关系才进入东宫幕中为幕友的。他本以为自己立了点功劳,在东宫能够更快受到赏识。进了侍从室才获知李明睿表明上是太子的老师,实则也是刚投效不久,而且以前还因为背后议论太子而被抓过现行,可谓前途一片黯淡。
跟错了人,这让张诗奇格外郁闷,但又回不得翰林院,只好先安稳下来。反正蹉跎了一辈子,也不差这么几年。未来的事谁又知道呢?这不刚呆了没多久,碰上太子赴洛阳抚军,张诗奇怎么都得跟来。
能跟着太子出战,那可是人生履历上最为光彩夺目的一笔了。
“属下才过天命之年,尚是年幼。”张诗奇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脱口而出道。
朱慈烺先是一怔,复又一乐,笑道:“是了,若说上阵杀敌,先生是老迈了。但论说治国安邦,先生比之姜子牙,尚不失为垂髫之年。”
张诗奇也乐了,姑且不论rì后前途,只说今晚这轶事便足以传之于子孙:你爷爷我当年也是与皇太子殿下谈笑风生的人物啊!
他笑道:“殿下谬赞了,老朽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早个三十年,也无法为殿下上阵杀敌。若说治国安邦之才,又因天资所限,再过三十年也当不得公侯。”
朱慈烺笑道:“听先生这么说,似乎在还有得意的异才不为人所知啊。”
“老夫自幼有些死脑筋,可以过目不忘。”张诗奇也不藏着掖着,连忙抓住机会自荐道:“微末尘技虽见笑于庙堂,但未必不能试以百里侯。”
官场玩笑称县令为百里侯。
这个官职是许多名次靠后的进士起步之阶,也可以由声望、成绩足够好的贡生考选,或由考核卓著的积年老吏选任。张诗奇本身是有举人功名的,当之无愧的“老爷”,又在翰林院里为书吏多年,资历也是足够的,问朱慈烺讨要一个县令的官职也算是恰如其分。
朱慈烺一直在考虑自己未来根据地的民政问题。他不信任旧官吏,但要培养新式官员却也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搞定的。民政问题尚且有转圜的余地,若是放在提刑按察使司这样的司法衙门,那就绝对是草菅人命了。
“汝州城里人民几何,丁口几多,其中上户者几家?”朱慈烺随手抄起案上新整理的黄册,翻开问道。
黄册上犹留有墨香,是刚刚誊写好的。张诗奇本来就过目不忘,更何况是自己写的东西,当下朗郎应对,没有半点疙瘩。
朱慈烺考校了记忆功夫,旋即阖上黄册,又问道:“如今州县逃籍之人rì多,身为县官,该如何现管?”
张诗奇心中一喜,这是在看他的施政方针了。
自从独尊儒术之后,华夏历代亲民官都没有受过严格的政治教育,却又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总的来说便是讲究一个“纲常大义”。在这纲常大义之下,法理不过人情,只要本人人品还过得去,施政上便基本在合理范围内,不会导致民怨丛生。
到了国朝,太祖高皇帝深知官吏害民之疾,所以对扰民的县官加重处罚,同时又规定了县官下乡的条件和次数,形成定制。这也是后来一直遵循的“皇权不下乡”制度,而且在明人看来是国朝优于赵宋的善政。
总体而言,国朝官员只要不做事,就已经是做了好事。
张诗奇心中过了一遍自己读的儒家大义,又回到了太子殿下的问题上来。既然殿下重点说了“身为现管的县官”,那么无为而治,休养生息的那套答案恐怕不会尽如上意。他轻咳两声,决定放手一搏。
“殿下,”张诗奇道,“属下以为:县官为一地父母,管不如疏。逃籍之人在于无所依,若是一味堵截只会逼其为盗为贼。若县官能梳理田亩,开荒垦植,以安顿田农;兴修水利,平整官道,以代赈流氓。不以父母自尊,而民自以父母爱之,这方是为官百里之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你古文如何?”
明人以八股制艺为时文,以汉唐文章为古文。要想当官,首先得通过制艺获取进士举人的资格。当官之后,却要将jīng力放在古文上,否则见识太窄,辞藻匮乏,写出来的东西没有韵味,旁人的用典不能明白,这都是会被耻笑的事。
张诗奇年纪一大把考不中进士,足以证明他的时文平平。朱慈烺只问古文,已经是给了他扬长避短的机会。
“属下耗心古文,故而时文难以长进。”张诗奇当即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古文如史重质。先生读古文,犹好谁家文章?”
“属下尝学韩文公作文。”张诗奇道。
韩文公便是指“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也是被后人视作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唐宋八大家之首。他的文风对宋人影响颇深,为一代文宗的欧阳修所推崇。
在嘉靖年间,文坛上正是前后七子交替之际,期间以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为代表的唐宋派,力抗古文派的“文必秦汉、诗则盛唐”之旨,提倡学韩柳欧阳,要求“文以载道、文道合一”。
这对于后人而言是古代史,对于朱慈烺而言却是古代史与当代史相融合的时事。他作文无须学制艺八股,主要便是学的古文。对比了仿古、抄袭的古文派,他最终还是更偏好取法唐宋的唐宋派文风。
听张诗奇说偏好韩愈,朱慈烺也兴起了知音的感觉,只是为了栽培这个有志于县官的老先生,故意道:“做文豪当学韩昌黎,要做官却要读柳河东。百代文章,我独爱柳宗元之,每每读之常有振聋发聩、耳目一新之叹。”
张诗奇记xìng之好,断然不会背不出这么一篇千古佳作,已经知道了太子殿下的言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