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次真的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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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底六月初的京城天气渐渐酷热,已经到了盛夏时节,不过却渐渐流传起充满正能量的忠臣孝子故事。
    人性光辉十分灿烂,还伴随着慷慨激昂的热血诗句,闻之令人唏嘘。若非民心如此,杨家将岳家将也不会流传几百年而经久不衰。
    “父亲报国恩,儿作忠魂补!”
    “风吹枷锁满城香,簇著争看新庶常!”
    “报国从来惟忠烈,此身七尺只随方!”
    “宋室忠臣死,方家是后身!”
    其实对方应物而言,百姓感动不感动并非最重要的,朝廷大臣们有所感触就行了。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可谓是煞费苦心,既不能太过火又不能太平淡。太过火,直接激怒皇帝不是好事,让别人反而心生反感更是坏菜;太平淡,就无法触动人心,那又有什么用?
    所以,塑造忠臣孝子典型的过程中,拿捏分寸才是最难之处。像娄天化建议的当街嚎啕痛哭这种把戏,若不是能真心投入,一眼就会被京师官场的老油条们识破为做作。还不如时而淡淡的哀愁,时而突发的愤激比较自然,不会被人识破质疑。
    却说这忠孝故事是流传了,但当事人方应物今天称病躲在房中,愁眉苦脸的看着两张请帖。
    他没有料到,树起忠孝两字后,先招来的不是蜂蝶,却是苍蝇,对此实在有几分无可奈何。
    如果要找什么话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上辈子时空倒是有一句很合适的名言:骑着白马来的不见得是王子,也有可能是唐僧。
    第一封名帖上的“御前锦衣卫指挥使司指挥司知万……”,便是独宠后宫万贵妃的弟弟万通,时任从三品锦衣卫指挥同知还是实职的,不是带俸寄禄的虚官。
    在方应物印象里,此人日后也升为了锦衣卫指挥使一直干到成化天子驾崩,这才失去靠山,将位置让了出来。
    万通万大人的名声不怎么样,和他两个兄弟一样,因为姐姐缘故从底层骤然显贵,但市井无赖性格不改。当了锦衣卫官还是喜欢在市井厮混,各种敲诈勒索的烂事没有少干,江湖人称万二。
    至于第二封名帖上的“礼部尚书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刘……”便是当朝三个内阁大学士中排名第三的刘吉,也是史上著名的纸糊三阁老之一。
    一般史书讲究为尊者讳,做官做到了宰辅的地步,在史书里形象伟光正的居多。但史书上对这位刘吉刘阁老则是很不客气,评价就是尸位素餐、精于营私,他的名声尤其可见一斑。
    刘吉的名声大约也就比当今首辅万安强一点,他比万安强就强在,还没有无耻到在给天子的奏疏里夹杂春宫以此讨好天子的地步。
    方应物知道日后江湖中人给此公起了个名号叫刘棉花。为什么叫棉花,耐弹也,他这份耐力和厚度独步江湖不空前也绝后。
    在上辈子的史书上,刘棉花成化十一年进入内阁,一直干到了弘治五年,先后当了十八年宰辅。
    弹指一挥十八年,任凭政坛风云如何激荡,任凭言官科道百般围攻弹劾谩骂,刘棉花却始终屹立不倒,巍然耸立在内阁笑傲群雄。
    他的前辈商辂被迫辞职致仕,他毫发无伤:几年后与他同期的次辅刘羽倒了,他还是毫发无伤;十年后,与他司期的首辅万安倒了,他反而趁机当上了首辅。
    特别是十年后新登基的天子非常讨厌刘吉,在这种状态下刘棉花还是稳稳地当了将近六年首辅。最后告老还乡,得了善终,死后追赠太师。
    虽然名声不怎么样,但单纯从做官技术而言,这是绝顶高手。方应物身为先知般的穿越者,想起刘棉花的技术也只能自叹不如。
    从历史遐想里脱离出来,单看这两份名帖,如果说刘棉花召见,方应物还可以理解。怎么说都是读书人一脉,虽然身份差得很远,但却同属士人阶层的。
    但锦衣卫指挥同知万通万大人的召见,则让方应物莫名其妙,完全摸不到头脑。
    万通是皇亲国戚,比皇后家势力还大的国舅,职位上又是挂靠武官的,秉性气质上与自己几乎没有交集,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平白无故的召见他,是为的什么?
    当然,最让方应物郁闷的还是,还有点名声的人以及潜力无穷的正派小生们按兵不动,却先招来了两个不怎么正面的人物。
    细想也不奇怪,奸猾小人在捕风捉影、投机取巧方面确实要比大多数正人君子灵敏的多。
    换句话说,面对司一个人时,正人君子考虑很多,比如此人是不是同道,值不值得往来。但奸猾小人则完全不用顾虑,只要有利,就可以下手拉拢。
    事已至此,方应物也只能面对现实了,见还是要见的,不去拜见就是平白得罪人。这两个人都是明天召见他,不过刘阁老约了午后,万指挥约了晚上。
    打定了主意,方应物也就不装病了,又去通政司和锦衣卫衙署大门外转了一圈,傍晚回来休息,为明天两个会面养精蓄锐。
    闲话不提,次日方应物上午便到了西城刘阁老宅邸附近,然后找了间茶铺乘凉。一直过了正午,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方应物又起身前往刘府。
    这样做的好处是,避免在正午阳光下长时间赶路,导致精神萎靡或者形象不佳。
    到了刘吉宅邸,因为阁老事前吩咐过门官,所以方应物很顺利的就被带着向后院书房走去。
    刘棉花刘阁老今年不过五十出头,以岁数而言,算是很年轻的大学士了。他当年在科场也不是善茬,二十三四岁就中了进士,然后考中庶吉士,从翰林院一路升到入阁。
    方应物见到刘吉,暗中打量过,见他眉目很细,眼珠不大但却很有神采,脸型很尖,胡须较为稀疏。
    作为与商相公、王恕打过交道,并在汪厂督手底下走过一遭的人,方应物也算有所历练了。
    这次他见到阁老大学士,倒也不慌乱紧张。不疾不徐的行过礼,寒暄问候几句,便闭口不言,静待主人发话。
    刘吉自然也是在观察的,不由得暗中点头,此子举止自有大家风范气度,不是普通少年人可比。
    刘阁老开口便是责问,“我听说了你的事情,虽则孝心可嘉,足以感天动地。但你这诗句中,多有诋毁之语。比如不见同声称义士这句,莫不是讽刺朝廷诸公:又如谁知今将相、还是姓秦人这句,与谩骂有何不同?”
    方应物暗叹道,和这些大人物正式会面谈话时,总是很累人。他们先开口从不单刀直入正题,总是要另起话头绕上几圈,美其名曰考验后进。
    但无论如何,都要小心应对,这回方应物自然不会当着面顶撞。“晚生救父心切,又担忧父亲处境安危,故有此急躁之语。”
    刘吉摇头道:“老夫问的不是这些。吾辈说起来,也是令尊同僚,你用诗句讽刺是何道理?须知令尊下诏狱,很大缘故是天子真怒,至于震怒的原因在于你父亲弹劾了天子身边近幸,并非因为你父亲弹劾了内阁。
    所以你应当知道,导致令尊身陷囹圄的根本在于君侧之人,而不是内阁。但你却在诗句中嘲讽了满朝大臣,却对君侧之人轻轻放过,你能告诉老夫其中缘故么?”
    刘吉所说的君侧之人,说白了就是三种势力一贵妃、僧道方士、权阉,但以刘棉花的谨慎,即使在私下里谈话也不会轻易说出那些字眼。
    他问的也很犀利,在重重掩饰中,直接抓住了要害地方。是的,你方应物为什么不敢在诗句里讽刺真正的罪魁祸首,却只敢讽刺文官?
    换成一般人,估计还在感慨方家满门忠孝,一时半刻哪能注意到方应物的这个破绽。
    方应物记起,史书上对刘棉花的评价还有三个字多智数。如此看来名不虚传,此人人品先不予置评,也绝对不是合格的宰辅,但肯定是最好的政客。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但方应物略一思索,答道:“俗语云,不读书不明理,那读了书就该明理。满朝诸公都是读书人,如果犯了不明理的事情,晚生也该讽喻几句作为规劝。若能促进风气更正,那么善莫大焉。
    至于君侧之人,都是以佞幸见宠,非我辈读书之人,不明理不奇怪,晚生有何道理讽喻彼辈?汉贼不两立,晚辈也没有义务去规劝他们改过,所能做的就是实际行动而已。”
    刘吉轻喝道:“好辩术,硬是被你说得通!但明人不说暗话,在老夫看来,原因就是两点。
    其一,吾辈文官近年势头衰微,最不得帝心,天子还是更喜欢身边那些幸进之辈。你对朝廷诸公讽刺也好、谩骂也好,大概是没有触怒天子的危险。
    其二,其次,讽刺君侧近幸,有可能被暗算,甚至有可能会丢命,那些人是不会讲究脸面的。
    但讽刺朝中诸公却相反,不但会涨名望,而且你没有单独指名道姓,吾辈自然也不便自己认领去。何况人言可畏,吾辈碍于脸面不好惩治你,谁也不想出面当那个姓秦人。”
    方应物听到刘阁老一条一条的列出来,脸上微微动容,心神却已大震。又听刘阁老反问道:“老夫想到的就是这些,是也不是?”
    当然是了……方应物额头微微冒汗。
    这刘棉花当真意想不到的厉害,他所列出来的,完完全全就是自己心里的算计,一丝一毫也不差!这等于是将自己的心思彻底扒了出来,一件一件晾出来看。
    不愧是政坛不倒翁,这份眼力心术确实非同凡响!
    方应物自从穿越以来,依仗超越五百年的专业积累和对名人的理解,只有对别人诛心的时候。但今天却猝不及防,被这刘棉花这非穿越土著一剑诛心了!
    第一次真的很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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