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1章 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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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彦博活了五十二年,四十二岁即被官家拜为宰相,何其风光?

  从庆历八年到现在,整整十年,在相位基本上是稳如泰山,何其尊贵?

  这十年,文相公呼风唤雨,政绩斐然,何其荣耀?

  富弼在朝之时,二人并称文富。

  富弼一走,文彦博则独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其威严?

  可是,就算文扒皮上天了,给老天爷当宰相去,他也还是孙复的弟子。

  只凭这一点,老孙头就能把文扒皮踩碎了、碾实了......

  蹂躏到欲死欲仙!

  ......

  此时,大宋宰相文彦博跟个三孙子似的站在观澜上院门前,低眉顺眼、耷拉着脑袋,任孙老爷子指着鼻子这顿好骂。

  “脑满肠肥的东西!”

  “......”

  “当官把你脑子当坏掉了怎地?”

  “......”

  “你还敢欺师灭祖!?还敢六亲不认了!?”

  “不......不敢......”

  “嘿,还敢顶嘴!?”孙老爷子眼睛一瞪。“这次你敢弄死师叔,下回是不是就轮到老夫了?”

  “不是......”文彦博苦着脸,勉强辩白。“是李大官......”

  “什么李大官?还敢巧言强辩!?”

  “我......我......”孙复气的手都不知道放哪儿了。

  “我现在就勒死你个逆徒!”

  说着话,就要把绳子往文彦博脖子上套。

  “躲!!你还敢躲!?”

  “......”

  得,文扒皮哭笑不得地杵在那儿,这回连动都不敢动了。

  孙复当然不可能在这儿把他勒死,可是......

  可是这算什么事儿啊!?

  堂堂大宋宰相,众目睽睽之下,这老脸还往哪儿放?

  文彦博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他十分后悔跑到观澜来遭这份活罪。

  正当不知如何收场之时,门前忽的传来一声戏谑嘲弄:

  “哟,这不是文相公吗?”

  “今日的装束很别致吗?”

  文扒皮先是差点没跳脚,谁特么这么贱?看热闹还落井下石?

  随之又是一激灵。

  循声望去,不是唐奕那个贱人还能是谁?这货正抄着膀子斜倚门沿,一脸的贱笑,看的那叫一个喜行于色。

  文彦博一见是他,立时无助地苦声哀求:“还不出来拦着点?这......这成何体统?”

  这语气一点不像仇家相见,倒有几分埋怨之间,实为由心而发。

  孙复一听就不干了,这是什么态度?真怕仇怨不够深是怎地?

  “敢说老夫成何体统?今日不勒死你,不算完!”

  那边唐奕倒是没什么,站直了身子,迈着四方步缓缓上前。

  “正好......”

  “文相公不来找我,我还要去找文相公呢,走吧!”

  “去我那里聊聊?”

  说着话,还真帮文彦博解了围。

  上前接过孙复手里的绳子,“您老歇歇,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孙复悻悻然地顺势放手,狠狠瞪了文彦博一眼,“且先听你怎么自辩,若有半句不妥,老夫和你没完!”

  唐奕苦笑摇头,也不与孙复多言,把绳子交到文彦博自己手里。

  “请!”

  文彦博把绳子从脖子上胡乱扯下来扔到一边,给孙复行了礼,就跟着唐奕走。

  而孙复琢磨了琢磨,眉头一拧,也要跟着去听。

  唐奕这回是彻底无语了,翻着白眼与孙复道:“您老就先回去歇着吧!”

  “老夫听听。”

  “唉......”唐奕更是拿这老头没办法。

  又道:“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我还能光天化日之下杀了大宋宰相是怎地?”

  “嗯......嗯?!”

  孙复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被唐奕看出来了。

  老脸腾的一下就红了,瞪着眼睛道:“老夫有什么不放心!?你不动手,老夫也动手除了这个逆徒!”

  说完,还真就不跟着去了。两手一背,调头回去了。

  文彦博还有点心虚,不太放心......

  扯着脖子嚷道:“师尊不来了?还是来听听吧?”

  孙复头都没回,“你死不死!”

  ......

  ——————

  唐家小楼。

  此时,只剩下文彦博和唐奕两人。

  老文有点瘆的慌,见唐奕久不开口,只能局促道:“那日殿上不怪老夫,是李大官......”

  “我知道。”唐奕不咸不淡地打断。

  “对嘛!”文彦博一拍大腿。“实非老夫本意,殿下莫当真便是。”

  “我没当真。”

  “嘎?”

  文彦博被唐奕这句咽的够呛......没当真?

  真的假的?

  “没......没当真?”

  “对,没当真。”

  “这么说,殿下......也不记恨?”

  “不记恨。”

  文彦博更纠结了:我是信你,还是不信你啊?说的跟真的似的。

  “殿下不会......”

  狐疑地看着唐奕,心说,咱俩也别绕弯子了,直接挑明吧。

  “殿下不会背后下手,让我文家步韩琦和吴奎的后尘吧?”

  “会。”

  噗!!!

  文彦博一口老血喷出来,有点太直接了......

  “这还说不记恨?小疯子!”

  “你,你可不能那么干啊!”

  ......

  “孙先生有一句说的没错。”

  唐奕不搭边的一句止住了文彦博话头。

  “哪句?”

  “你怪不得李大官。”

  文彦博心说,你这都是什么想法?他坑的我,还不怪他?

  “怎会怪不得李大官!?”

  唐奕笑了。

  “为什么李大官唯独朝你点头,而你也能马上心领神会呢?”

  “为什么包拯、唐介没和你一起,顺着点头的那个意思说呢?”

  “这......”

  唐奕连发两问,问的文扒皮哑口无言。

  这特么怎么回答?老子比他们聪明?不见得吧?不然焦头烂额的应该是那两个老货才对。

  “你的心不正!”

  唐奕替文彦博回答了。

  “文相公的功利之心太重了。”

  “所以,一进福宁殿,你才会第一时间看向李大官。“

  “所以,李大官一点头,你就马上会意。而且想都没想就转变了立场,把我给卖了!”

  文彦博当时的第一反应可不知道他的觐言会救唐奕,也就是说,他的出发点是他自己。

  李秉臣一点头,他觉得李大官的意思对他自己有利,所以才说的“唐奕不能留”。

  而不是像包拯、唐介那样,完全出去正义,发乎于心。

  说白了,就算李秉臣朝包拯和唐介点头,他们也不会听。

  ......

  唐奕一连几句,说的文彦博哑口无言、无地自容。

  “彦博......惭愧......”

  “还望殿下海涵,莫与吾这腌臜之人一般见识。”

  唐奕摇头,“我还真没和你一般见识,甚至连生气都没生气。你相信吗?”

  说到这里,唐奕忍不住笑了。

  “我们朝里朝外明分暗合,合作也将近十年了,这点默契和度量还是有的。”

  “所以,我不怪你。”

  “那你还......”

  文彦博也是日了狗了,心道,漂亮话可都让你说了。

  有默契,不怨恨?

  那你还要报复?睁眼说瞎话啊!?

  只闻唐奕道:“于私,正如我刚刚所说,真的没什么可怨恨的。”

  “可是......”

  “于公,却是要好好思量一番了。”

  “于公......?”文彦博一挑眉。

  “此事完完全全就是你我二人的私事,何来于公?”

  “且问相公一句......”

  “与富彦国搭档了这么多年,富相公可是功利之人?”

  “不是......”

  这一点上,文彦博无话可说,富弼比他高尚得多。

  “那宋公序呢?”

  “......”文彦博略一沉吟。“不是......”

  宋庠爱享受,可是有原则。

  “包拯、唐介、王拱辰、庞籍、丁度、范镇、司马光,又当如何?”

  “也....也不是......”

  “且再问文相公,将来新政若成......”

  “将门、仕族,军政两界势必重新洗牌。”

  “其中蕴含多大的利益,又包藏多少私欲,相公心里有数吗?”

  “你!”

  唐奕此言一出,文彦博立时瞪圆了眼睛,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往上钻,一直凉到天灵盖。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哪里不明白唐奕的用意?

  私欲!!

  ......

  “你这是妄加揣测!!”

  “不是的!”唐奕与文彦博对视,寸步不让。

  “你当这是什么!?”

  “这不是你文宽夫的政绩,亦不是你浩荡官途的浓重一笔,更不是你有,而别人没有的政治资源!”

  “这是大宋朝生死存亡之机,逆天改命之挣扎!”

  “容不得半点差池,更容不得有人心存功利、徇私罔顾!”

  “你现在可以为了李大官的一个点头出卖我,谁知道以后会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出卖改革大业!”

  逼前一步,瞪着面色慌张的文彦博。

  “知道为什么范师因君子党人而被构陷,可十几年过去了,范师、富弼、包、唐、庞、丁等人依旧不知自醒,仍以君子党人自居吗?”

  “知道所谓观澜系的朝臣——司马光、包拯、唐介、宋庠、王拱辰、范镇.......”

  “是靠什么走到一起,靠什么与天下士族抗争的吗!?”

  “是信念!!”

  唐奕近乎咆哮着把“信念”二字灌到文彦博耳朵里。

  “是一群真正的君子为了同一个信念,逆流而上,并肩前行!”

  “是一群真正的君子凭借最后的一点良心,殊死一搏的壮烈!”

  “而你呢!?”

  “......”

  不等文彦博辩白,唐奕继续吼道:

  “知道官家为什么不杀我吗!?”

  “也是因为信念,也是因为殊死一搏!”

  “你当真的因私而放?”

  “错了!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没有半点私欲,全为大公,官家才做出的这个决定。”

  “大宋不改不行了,大宋不改早晚就要亡!!”

  “而能帮他改宋革新的那个人,非我莫属!”

  “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必须在皇权稳固和万民安危之间做出选择。”

  “于是....”

  “他选择了后者,选择了牺牲。”

  “从古至今,没有一个帝王能做到这一点,没有一个帝王能牺牲如斯!”

  “这就是官家的仁心所在,这就是我能活着的根本原因!”

  “而你呢!?”

  ......

  “我......我并非子浩所说那么不堪......”

  文彦博虽无可辩驳,但是多多少少心里有点委屈。

  这十来年,官家也好,唐奕也罢,用的就是他文彦博的这股子功利,用的就是他的“不君子”。

  唐奕自己也说过,恶人就得用恶人来惩治。

  哦,现在因为威胁到你了,又换说法了?

  这特么不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吗?

  “子浩这么说有失公允!”

  “没错,是不太公平。可是不得不防,你说是不是?”

  “这!!”文彦博又惊又怒。“这是欲加之罪!”

  唐奕一耸肩,“那就欲加之罪好喽。”

  “文相公就当是自认倒霉,反正依你的行事作风,老子今天不弄你,早晚官家也得防你这一手。“

  说着,唐奕嘿嘿奸笑,“官家不也是这么防我的吗?”

  “而且......”

  “官家防我的时候,文相公不也说......‘不能留吗?’”

  “你......”

  文彦博脸色煞白,脑子里不由浮现出几个大字:

  现世报!!

  ......

  ————————

  唐奕就那么冷眼看着阴晴不定的文彦博,看着他想辩又无可辩的挣扎。

  良久。

  “文相公怕了吗?”

  “......”

  “怕!”文彦博沉静下来,沉声回答。

  “唐子浩的手段陛下都怕,何况是老夫?”

  “呵呵。”唐奕干笑一声。

  “怕就对了......”

  “你很幸运,今天我心情很好,打算放你一马。”

  “嘎?”

  文扒皮差点没噎死。

  “放,放放放,放谁一马?”

  那你刚刚说的跟真事儿似的,逗老子玩呢啊!?

  唐奕泯然一笑,“怎么?不想让我放你一马?”

  “你......”

  文彦博瞪着牛眼,张个大嘴,怔了半天才猛一抬手指着唐奕: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文彦博还没蠢到那个份儿上,“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分明是被这孙子套路了。

  “你是何企图?”

  唐奕闻言,渐渐敛去笑意,面容肃穆。

  “这不是什么企图。”

  “这是警告!”

  “文相公记住,今天是你和我关起门来说这些话。”

  “若再有下次,不管是因为我,还是别人,只要关乎改革大业,那就不是我敲打于你。会是谁,相公应当清楚!”

  文彦博登时萎靡,大汗淋淋,仿佛失了全身力气一般,呆愣当场。

  “是......是官家......”

  “是,也不是。”唐奕诚然道。“是一种默契!”

  “官家因为要改革放任于我。”

  “而我,也是为了改革,要替官家说一些话。”

  “这与我们之间的嫌隙无关,与大义有关。”

  默契。

  是啊,默契!

  文彦博此时沉浸在唐奕的言辞之中,反倒有些豁然开朗了。

  这君臣二人,不论怎么闹,无论怎么不和,但始终有一种默契,是外人无法理解的。

  比如,唐奕一回朝,赵祯面都没见,就安排他上殿;

  比如,唐奕那股莫名的自信,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赵祯不会杀他。

  想到这里,文彦博忍不住问道:“有一件事老夫到现在也想不清楚。”

  “你怎么就知道陛下一定不会要你的命?怎么就知道陛下不会听从我的觐言,把你幽禁起来?”

  “呵呵呵......”唐奕闻声笑了。

  “你是当局者迷!”

  “脑子里都是自己的那点小九九,陛下从一开始就告诉了所有人,他不会杀我。”

  “范镇看出来了,才绕过你,发了那道赐婚的中旨。”

  “魏国公也看出来了,才会这么消停,不敢生事。”

  “只有你没看出来。”

  “我没看出来?”文彦博更懵。“什么事我没看出来?”

  唐奕无语摇头。

  “我问你,陛下既然把我囚禁回山,既然派了杨文广南下接掌涯州兵权......”

  “既然生了杀我也好,囚我也罢的心思......”

  “那为什么不再下一道旨,让杨文广顺手把福康公主,还有皇子宗麒,直接送回京城呢?”

  啪!!!

  唐奕刚说完,就听文彦博那边抡圆了膀子,照着自己的老脸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老夫蠢死算了!”

  文扒皮现在是完明白了:

  要是赵祯真想杀唐奕,或者囚唐奕,还怎么会放任皇子、帝女远在蕃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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