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先的老者到了桌前,向徐平行礼:“小老儿董加意,到今年虚活八十三载,乡中最长,见过待制官人。”
徐平忙起身虚让,让这老者落座。人老为尊,在乡间活到一定的岁数,就成了人瑞,处处都有地位,这种场合更加少不了他们。
董加意落座,他身后的大汉走上前来,拱手行礼:“小民童七郎,河北路怀州修武县人,六年前因遭天灾,流落到这里为生。自小在修武学的手艺,专会烧造一等瓷器,如今在县里有几个窖口。待制官人在县里但凡有什么使用,尽管吩咐小的。这小县地瘠民贫,只有小民这些手艺人家里才宽裕一些。”
徐平点头示意,也让他坐了。
最后的一个黑瘦老头走上前来,样子有些畏畏缩缩,一样对徐平拱手:“小民蒋大有,本乡本土人氏。祖上积德,历年积蓄,家里有些闲田,日子过得去。前年从开封府传来一等上好的稻种,称作‘鸡头米’,只有小民家田里种得有。待制官人在县里的一切吃食,都是小民操办。”
徐平微微笑了笑:“好,也坐。”
不用问,这个蒋大有就是孙丰年口里说的蒋员外了,本县一等一的大地主。不过这县里老老少少加起来就那么几千人,他这个员外也不过就是个乡村土财主。徐平来到河阴县的诱因就是他,先在这饭桌上认识认识也好,日后少不了要找他。最少孙丰年一家的事情,徐平是一定要查清楚的,不会半途而废。
所谓“鸡头米”,是开封附近选育出的优良品种,口感极佳,京城里面最上等的米,价钱比平常卖的江淮来的米贵得多。徐平中牟的田庄一样种了不少,甚至对品种的改良还做了贡献,他家里平常吃的也是这种米。
这小县城里连个唱曲的小娘子都没有,更加没有歌舞,几句客套话说完,酒菜上来,大家推杯换盏。徐平无心饮酒,只是推说路上劳累,饮了三杯便就停住。
一顿饭草草吃完,董加意代表河阴的百姓向徐平献了本地物产,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大家便就各自离去。
姚泽广对徐平道:“待制,县衙鄙陋,住不下随行的人马。如果不嫌弃,离城不远的三皇庙地方广大,虽然破败了些,胜在殿阁众多。下官日常经常着人打扫,收拾得整洁,可以下榻,不知——”
徐平道:“天时还早,住宿的事我们一会再谈。你和钟回随我来,我有话要问。”
说完,当先进了后衙的客厅。姚广泽和钟回对视了一眼,不明所以,一起随在徐平的身后。在客厅坐下,徐平对站在身前的两人道:“这次出城,我本意先去巩县看洛河引水口,在八角镇遇上了你们县里的人,才改了主意。”
姚泽广心里一紧,急忙问道:“不知道待制是遇上了什么人?”
“一户姓孙的河阴县百姓,说是今年县里面大旱,生活不易,全家逃亡到开封府去。我这才知道今年黄河水道北滚,不从广武山下过了。”
姚泽广出了口气,道:“不错,今年又是大旱,已经连续旱了三年了。县里田地多数受灾,没什么收成,有的百姓确实生活艰难。至于黄河,去年还挨着广武山脚下过,今年山脚下的河道见了底,一下子向北退出近十里路去。”
徐平点了点头,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只要此事不错,自己不白跑河阴县一趟。
沉吟了一会,徐平看着两人,缓缓说道:“不过,那孙姓人家虽然是逃亡,身上却无县里写下的搬迁文书。据他们说,这一季的地租已经交割完毕,县里却拖着迟迟不办证明文书。我问你们,是不是有这回事?”
姚泽广的面上吃了一惊,口中道:“下官最近都在忙救灾的事宜,没有在这些事情上分心,委实不知。——事情都是钟主簿在办,钟主簿——”
钟回吓了一跳,忙道:“今年大旱,县里免了钱粮,哪里知道乡民的事?证明文书都是乡书手写了文状送来,公吏用印而已,或许是乡书手耽搁了?”
“嘿,嘿,”徐平轻轻笑了两声,“看来你们两个都是忙于公务,对这些小事也不甚是清楚啊。怎么,就没有百姓找到县衙里来?”
“没有,绝对没有!”姚泽广说得斩钉截铁,“河阴县小,平时衙门里就没有什么事务,如果有人找到县衙,我一定给他们办了!”
“那就是乡书手的事了——”徐平站起身来,“好了,你这县衙太小,我看除了你们两家,也再也住不下人了。我和带的人便到三皇庙去歇吧,姚县令,今天你找两个熟悉本地地理的人,明天给我做向导,探查汴口和河道。”
“待制放心,下官一定会派得力人手去。”
姚泽广一边说着,一边跟在后面送徐平出门。
到了门口,徐平停住脚步,转身对两人道:“你们两人,当真没有借着不放文书阻止百姓搬迁?”
“待制放心,绝对没有!”姚泽广和钟回一起摇头。
“那有没有派人出去追捕逃亡的百姓”
“待制说笑,我们这县里连公吏的钱粮都已经拖了几个月,哪里还拿得出盘缠让人出去胡来!这种事情断然是没有的,县里没有多余的人手去做这些事!”
“如此最好,不要让我现你们说假话,不然——”
徐平一边说着,一边笑笑摇摇头,抬腿出了县衙的大门。
如果不是自己手里有三个河阴县出去的公吏,几乎就信了这两个人的话。那三个人明显是平时横行霸道惯了的,也不像是冒充公人,那这两人一定是在说谎了。
徐平此行的职责是巡查河道,虽然朝中的官员下到地方都有按察地方官吏的职责,但他到底不是以巡视安抚的名义到河阴,也不能把地方官抓起来审问。现在所能做的,只能行文孟州,让州里的通判下来处理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