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钱?”赵祯喃喃低语,好久没有说话。
无论国家百姓,对钱都有一种病态的迷恋,只想着向自己手里进,要向外出就像要自己的性命一样。朝廷也是这样,一旦府库没有钱了,上上下下就都慌了。
最早实行入中法,就是因为朝廷向地方有一些财政拨款,铜钱只向外出不向回流,导致京城缺钱,尤其的是中央缺钱,严重影响朝廷的权威。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不允许百姓把铜钱带出城门,在京城实行钱禁,这才废掉不到十年。就是商人经商,带着大批铜钱穿州过省也是要收税的,远不如三司的飞票方便省钱。
这样的情况下徐平提出加快三司向外钱的度,赵祯不能不谨慎。
见赵祯犹豫,徐平又道:“泉币之类,古人云其藏曰泉,其行曰布。藏之府库,犹如泉在地下,为的是汇入江河,流通天下。如果只藏不出,则民间缺钱使用,犹如江河入大海,而无溪流汇入,早晚枯竭。今日散钱出去,为的是明天更多的收回来,使民间钱币流通不绝。陛下,理财应有术,不能竭泽而渔!”
“可是,一旦开了实钱的例,以后想再改回来就难了,怨声载道啊,那样做朕会被骂为昏君的!现在三司手里铜钱不缺,以后天时不好,缺了怎么办?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这样重大的事情,你要再三思量。”
徐平捧笏恭声道:“此事臣已仔细斟酌,有百利而无一害!此时三司的新场务和铺子刚刚起来,如果断了京城百姓手里的铜钱,他们想买东西也买不了,三司的生意就会渐渐萎缩下去。而如果让百姓手里的铜钱不缺,则三司的生意也会愈兴旺,怎么会缺钱?而且现在三司的一切都是刚刚开端,这赚到的钱才到哪里?一年以后,赚的钱只怕就是现在的数倍,三司手里怎么会缺钱呢?”
赵祯听了精神一振:“什么?三司还会赚更多的钱?”
“当然了,新场务现在开工出货的不到一半,就这一半开张的场务,也是本来能产十分的货,现在只产两三分。现在不过是在京城里面开了这么几间铺子,等到所有的场务开起来,人员都齐备,铺子只怕还要开到西京南京去,甚至其他各路的大州去。那个时候收上来的铜钱只怕比每年的税都多,怎么会缺呢?”
顿了一顿,徐平又道:“从这个月起,三司里面价贵的货物有些卖不动,就是动辄几十贯几百贯,富贵人家也拿不出现钱来了。我与寇省主商量,铺子要学西川交子,行自己作保的纸券,以解燃眉之急。因为还没有定论,没有上奏。”
益州交子务经过天圣年间的反复,现在已经走上了正途,思想也基本统一,没有人再提废交子务的事情了,而且川峡地区的铁钱币值也稳定下来,是一大德政。再加上三司主持编了一套的,把事情的利弊早已经讲得清楚透彻。
听三司要学益州交子,赵祯来了兴趣,身子向前凑凑道:“这两年益州的交子运转得好生稳健,交子务也收了不少利息,若是三司能够学来,在京城办起来,确是好事。如果本钱不够,内库可以拨支一两百万贯。”
这几年惯例都是内藏库每年赐三司八十万贯钱,其他借贷的还不算。有了这些钱,皇上就觉得自己掌控住了三司,心里有底。今年看样子三司是不需要内藏库的支援了,赵祯难免心里犯嘀咕,一听要纸券,主动提出来给本钱。
徐平一时没反应过来,口中道:“此事还在筹划之中,没有细则,而且三司现在本钱充足,一时并不需要向内库借贷。”
赵祯不死心,又道:“现在本钱充足,如果废了折支,实钱,那三司库里的铜钱很快就都出去了,哪里来的本钱?而且去年灭了交趾,从升龙府运来京城的财物,金银布帛入了封桩库,还有一些不方便封桩的,也在内库里。内库现在有钱!”
话说到这个份上,徐平哪里还不明白?
攻破升龙府之后,蔗糖务当仁不让取了一部分现钱金银之类充作军费,大部分还是解回京城来,按惯例封入封桩库。
封桩库是太祖当年所建,主要部分就是攻灭后蜀江南等国之后缴获的财物,本意是用作将来收复燕云时的军费。现在朝中上下是没有收复燕云的心气了,但封桩库还在,是内藏库中一个相对独立的部分,财物一向是只进不出。交趾的缴获自然也要入封桩库,但一些不适合长时间储存的就入了内藏库了,算是皇上私财,赵祯一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见赵祯一直说要内库出钱,徐平明白是他要插手财政。想了一想,三司的购物券将来有一天,时机成熟了早晚会成为设立的官方银行的银行券,如果那时候设立银行的话。三司的铺子皇帝可以不插手,到了设立银行那一步,必然不会坐视不管。为了维持地位,皇帝是一定要跟三司争财权的,内库最少是要有相当的影响力。那么与其那时麻烦,不如现在就吸收内库的资本进来,让皇上能够通过内库保持对财政系统的影响力。
想通了这些,徐平捧笏道:“如此,微臣谢陛下。过些日子三司券,本钱还望从内库拨付一些,至于多少,到时再上奏。”
赵祯点头:“内库外库,都为国家之财,只是怕三司花费无度,内库藏一些钱以防万一罢了,又不是朕私用!三司一时乏用,内库借贷一些也是平常!”
听赵祯把借贷两字咬得重,徐平心里明白,这钱出来内库是要收回本钱利息的。虽然从内库借的钱三司也经常不还,但只要没有诏书说免,账是一直挂在那里的,管内库的内侍一个不高兴了就到三司催账。而如果用的是赐字,则双方就没账,钱是白给的。
如今的三司不是以前的穷哈哈,要看内库的眼色过日子,只怕将来内库还得靠着这些本钱分红过日子呢。现在内库觉得自己钱多,等将来商业达起来,可就未必了。
说完三司行购物券的事,徐平把话又绕回来,对赵祯道:“陛下,既然如此,那么从下月开始京城官员俸禄废折支,实钱,如何?”
“为什么要把铜钱到官员手里?既然是百姓缺铜钱,何不另想法子?”
徐平道:“陛下,京城男女老幼一百多万人,吃喝用度,手里的铜钱从哪里来?从根本上说,无非是三司到官吏和兵士手里的钱粮,还有宫中出去采买花的钱。而三司出的铜钱毫无疑问占了大头,要散铜钱,自然是从这上面想办法。官员手里有了铜钱,总要花出去,不管是买米买油,还是饮酒打赏,这钱都到了百姓手里,从而流布京城。所以三司向外散铜钱,最方便快捷的法子,便是到官员的手中,让他们散到百姓中去。而其他的办法,比如修整道路,浚治河渠,雇佣百姓虽然也能散铜钱,总是数量不多,而且只是限于一时,不是长久之计。”
若是工业和商业展起来,自然是用大的投资目增加货币供应最快捷。但现在显然没有那个条件,通过朝廷公务人员的报酬是最现实的办法。先从官员开始,然后到公吏,再到数十万大军,再到三司各场务的工匠,这个渠道能够支持很久了。
赵祯还是沉默,他总是觉得这事情好像跟自己关系不大,而影响又非常大,这样的事情皇上从本能上就觉得不可靠。
过了一会,赵祯问徐平:“依你所说,废折支,实钱,到底该如何做?”
徐平恭声道:“臣上一道奏章,说清三司现在遇到的问题,京城百姓乏钱使用。陛下只要在奏章上批复,念官员在京城不易,全部废除折支,改实钱,三司照办即可。”
听了徐平的话,赵祯的脸色这才好看起来,看看徐平:“如此说,倒也还使得。不过我有言在先,这事情你可是思量得妥当,不能出任何纰漏!”
“陛下放心,微臣必不会使事情出任何差池!”
赵祯一直不松口,最重要的就是如果事情是三司提出来,那么得了实惠的百官感激的是三司,是寇瑊和徐平,这是皇上所不能容忍的。而如果由皇上提出来,事情就成了君主的恩泽,要感激也是感激皇上。
怨归于己,恩归于上,官越是做得大,这一点越是要清楚。如果反过来,出了麻烦就推托说是上面的决策借误,有了成绩就说是自己能干,是自己的功劳,这样的官员什么样的君主都是容不下的。徐平虽然做不到王曾那样默默承受这一切,就连举荐别人也不让人知道是自己举荐的,但基本的原则还是分得清。
其实只要废了折支,了实钱,即使明面上是赵祯下诏做的,大家也都还是会明白事情是徐平做的。对自己并无坏处,又何必让君主难堪?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