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里,几位大臣正襟危坐,赵祯问宰相李迪:“三司要在全国整修道路,秋冬时节倒正是时候,只是,朝廷能拿出那么多钱吗?”
李迪捧笏道:“陛下,现在朝廷花钱,都是从银行借出来的,只要银行能贷,钱就不会缺。三司上来的奏章,已经列明了这些道路整修所需要的人力物力,还本付息的时间,三司做保这些绝没有问题。现在单看银行,觉得这钱贷出去划不划算而已。”
赵祯问坐在下首的徐平:“我看你的奏章,大多说的是三年之内还本付息,这真地能够做到?道路虽然收过税,但三年的时间,依往年来看,是不是少了些?”
“三年时间短倒是不短,不过还要看税算怎么收。”见赵祯有些不明白,徐平站了起来捧笏施礼。“此事成败,还看陛下支持不支持。这些道路修好,三司已经决定,不管是哪个衙门,不管是为了什么,只要从路上走,都要跟百姓一样交税算。哪怕有些衙门艰难,事后由三司把钱重新划拨回去,当时的税算也要交。现在就单看内府,往常全国都是免税算的,走在这些新修的道路上,陛下能不能让人把税交了。”
“唉,内府的货物能有多少?自古以来,哪有天子交税的”
一涉及到钱,赵祯的账就算得特别精,徐平早有预料,对赵祯道:“陛下,天子私财免税是可以的。不过,在内府的货物之外,往年总有王公大臣矫旨,假冒内府货物逃税。这种事情做臣子的又不好细查,实在防不胜防。要不这样,内府运货的时候也一样把税算交了,等到年底,或者每月一次也可以,由三司跟内府对账,把税算再拨回去如何?”
赵祯连连摇头:“有人矫旨,让官司严查即可,作奸犯科便就按律严惩。让天子之财交税,道理上怎么说得过去?此事不可,你再回去想一想,弄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出来。”
见赵祯无论如何不想把税交了,徐平觉得难办,微微转头看李迪和陈尧佐。
赵祯不想正常交税,这回倒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皇宫用的东西不想让外朝知道。天下名贵珍稀之物都聚到皇宫里来,外朝大臣不知道也就罢了,消息一泄露出去,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上章规劝,天下之财俱是民脂民膏,天子应该带头节俭,赵祯烦也烦死了。
李迪轻轻咳嗽一声,对徐平道:“谏议,新修的道路,三司定的是怎么收税啊?”
徐平心领神会,捧笏道:“回相公,现在是三种办法。一是按数目收,只要是行在路上的,一人多少税算,一马多少税算,一车多少税算。至于货物,一个是按重量收,百斤以下一个数目,百斤每多二十斤另算。还有一个是按大小收,量了大小如重量收法。最后两种,按税算少的那一个做准。当然,这些都是按照里程来算的。”
李迪道:“如此说来,在路上运黄金珍宝,跟运砖瓦木石交的税算是一样的了?”
“正是。这钱按说收的是路费,至于税算,另有算法。”
李迪对赵祯道:“陛下,依臣看不如这样,徐谏议刚才说的路费,皇宫所用跟百姓一样交就是。如果陛下觉得交得太多,年底跟三司对账,把钱划回来就是。至于税算,还跟以前一样免了,两全其美。如此可好?”
赵祯不说话,心里盘算。皇宫每年都会从各地运些珍宝回来,南海的珍珠珊瑚,京东路的黄金,市舶司收的海外珍宝,在内库里面堆的跟山一样。这些东西的账目如果泄露出去,肯定会引起外朝大臣的议论,而且还会说得非常难听。可天地良心,这些宝物并不全被皇宫享用了,很大一部分是封存起来,以备国用的不时之需,赵祯不想挨那冤枉骂。
如果只是收路费,并不检验货物,倒是可以通融。只要外朝不知道运的是什么,赵祯就可以死不认账,硬说运的是破砖烂瓦你有什么办法?
沉默良久,赵祯才点头:“如此也好,暂时先如此办吧。若是不便,再行决定。”
众人都出了口气,不管是什么变革,只要牵扯到皇宫就都难办。还有赵祯算是通情达理的皇帝,只要不让他过分难看,就都可以商量。
此事定了,陈尧佐又问徐平:“徐谏议,路上只收路费,那以前收的过税怎么办?难道就此取消?若是如此,可有些不妥。”
“回相公,一般货物的过税确实就此取消了,只是住税加严。自今以后,私下里买卖大宗货物,偷逃税算,官府要查的。至于特殊货物,过税还是要收。三司将来会列一个名录,报中书参详,圣上定夺。这名录里的货物,会收多少不等的税算。也就是说,以前是一般货物收税,免税的特别列出来,以后就反过来了。为了防止偷运,路上运输的货物三司会安排抽查,一旦查出私运的,加重处罚。”
见赵祯听了这话脸色有些不好,徐平忙道:“当然,这不包括内府运的货物。皇宫所用许多不好让外面得知,不管运什么,都不查。”
赵祯出了口气,不想在这上面再浪费精力,道:“好,就如此定了吧。只要三司自己算着,不会少了税算,缺了钱粮就好。”
徐平捧笏谢恩,重新又坐了下来。
李迪朗声道:“秋冬整修道路,便就如此定下来。不过,钱从哪个银行出,或者是几家银行一起出,各自出多少,最好还是定下来。不然的话,只怕以后会起争执。”
赵祯愣了一下,道:“按照先前设立银行的时候所说的,这些钱不应该是从三司银行出吗?又有什么好商量的,就按照既定的办好了。”
坐在旁边的程琳轻声说道:“陛下,这种钱是银行最喜欢贷的,若是由三司银行出,就怕将来其他两家银行不满。”
“嗯,这种钱为什么银行最喜欢贷?”程琳的话出乎赵祯意外之后,转头看他。“贷这种钱的利息比平常向外贷的利息还要低一些,利息低了银行还喜欢?”
“银行赚钱,不只看利息高低的。”程琳的话声比较低,是说给赵祯一个人听。翰林学士真正说起来是属于内臣,要给皇帝出主意的,跟外朝大臣的身份还有些区别。“贷钱给这些工程,不是一次发放,而是按照工期分次发放的,利于银行操作,此其一。这种钱真正出银行的实际不多,又是分期贷出去,跟其他贷款比起来,对银行的放贷能力影响小,此其二。这些钱贷出去是整修道路,道路修好之后收拢税款还贷,风险极小。再加上工程是利国利民之举,按照最开始定的规制,会有奖励,钱监可以允许银行放贷的比例高一些。”
赵祯沉默了好一会,才半懂不懂地领会了程琳的意思。从设立银行开始,赵祯便就觉得自己以前的生意经有些不够用了,经常被这几位管银行的大臣的话搞蒙,一不小心就掉到了坑里。工程贷款,说到底是银行放贷的成本很低,而风险极小,商业银行哪怕就是做出一定的利息优惠,也是要抢着做的。还有一点,为了支持政府工程,从一开始便就说定了,钱监对大量放工程贷款的银行有优待政策,可以减少存款准备金。钱监这里随便松一个开子,银行那里就有大量的可用资金,这比什么都重要。
开始觉得这种工程贷款的利息有些低,赵祯不大想让京师银行参与进去,待到听了程琳的分析,才觉得自己想的刚好相反。利息虽然低,但这利息相当于白得啊,而数额又特别巨大,哪家银行不参与,以后肯定会翻脸。
这才想明白,李迪刚才的话,不是向三家银行摊任务,而是分赃啊。
见赵祯看着自己,徐平道:“三司银行跟其他两家不同,本金用的是全国税收。现在到了秋冬,手里的钱不宽裕。此次放贷,短期的不参与,只参与几家时效长,可分多期的。”
徐平一说三司银行有所保留,赵祯又有些犹豫,怕被外朝大臣坑了。
徐平又道:“不过,西京银行手里现钱充足,把这些工程全部接下来,也未尝不可。”
程琳道:“两家银行,不可能全部放到西京一家去,还是要商量两家来接。”
徐平看着程琳,神色轻松地道:“两家一起来接自然最好,不过据我所知,现在京师银行手里可没有什么钱。工程放款,容不得任何延误,钱监可得看紧了有没有钱向外贷。”
赵祯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对啊,当初两家银行开的时候,本钱都是一样,这才过去了几个月而已,凭什么西京银行就有钱贷,京师银行就没有?”
“陛下,同样是放款,放到不同的人那里,效果大相径庭。西京银行放款,都是放到了有明确生意的公司里,货款来往清楚,还款及时。京师银行可就不同了,审计司一直紧紧盯着,查了几次,还是查不清楚,他们的钱到底流向了哪里。虽然也是贷给公司,但这些公司做的生意是一团乱麻,风险极大。风险大了,钱监是会收放贷的数额的。”
赵祯转头看程琳,程琳点了点头:“委实如此,京师银行放贷的风险确实大,钱监收紧了那里放贷的规模。不比西京银行,账目清楚,放贷能力是放大了的。陛下,此事微臣先前也提过,只是京师银行里的人一直不当回事,现在却没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