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里,富平侯府,从外院到内宅,到处都是僮仆婢女闪动的身影,平日里静谧安宁的侯府,变得有点乱糟糟。之所以如此,盖因侯府主人,斩衰一年,守孝期满,终于回来了。
苦尽甘来,原本是值得庆贺之事,但就此事的性质而言,又似乎不便庆祝,所以张放从凤栖原回府后,一直安安静静。不过张放也知道,这安静不久就会打破,时间就在天子召他入宫授爵之时。
两个月前,太子刘骜就曾对张放透露,父皇对他的孝举很满意,加上哀怜其双亲俱亡,他的袭爵不会有问题,并且会有例授侍中之职。这对张放而言是个好消息,因为汉代有规定,诸侯若无实职,则不得留居京城,必须回到封国。
侍中虽然只是加官而非实职,但性质特殊,属内朝官。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与闻朝政,同时还有宿守皇宫之责,可自由出入禁中。一般只有很得皇帝信任的勋贵及外戚才能得到这个清贵的官衔。如果当初张放没有熬过这一年,以他之前的名声,就算元帝看在死去的皇妹份上勉强让他袭爵,也必无职衔,十有八、九无法留京。
不过对张放而言,还有一样比授爵更紧要,或者说,是授爵的前提,那就是加冠。
古时二十岁行冠礼,但天子诸侯例外,登基或授爵之时即可加冠。加冠代表成人,只有成人才能执掌一国。张放已满十六,虚岁算十七,此时加冠,也能说得过去了。一般加冠者为父辈,但张放双亲俱亡,只能请长辈代行。
张氏人丁比较单薄,而且大多寿元不长,目下仅存的长辈只有两个:二房之长张平与三房之长张宣。
早在张放回府的前一天,张平就携其子张昱先一步入府等侯。等张放盥洗罢,张平父子才至中堂拜见。虽然这两人一个是仲父,一个是族兄,但面谒即将袭爵的张放,却也只能执下礼。
张放守制其间,张平父子在寒食与岁时季各去拜祭及看望过一次,那种苦寒令父子二人为之色变,而最令他们不可思议的,就是一向养尊处优,从来吃不得半点苦的这位少君,竟然甘之若饴,泰然自若。
以前张平还认为自己的儿子胜过老大的儿子,现在看到侄子如此巨大的变化,光是这服丧之举,自己哪个儿子都做不到,张平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幸好,张放即将行冠,让张平找到心理平衡——甭管你是列侯还是家主,这冠礼还得请我出手吧。
张平摆出长辈姿态,伸手入袖,慢条斯理道:“少子啊,我这里拟了几个字,你看选哪个好……”
由于张放与诸贵戚少年往来,皆称其为“少子”,所以长者也多以此称之。不过,待张放加冠之后,估计除了刘骜、于恬等少数几个死党还保持这个称呼之外,大多都会以字其称——没错,加冠之后便是起字。可以自己起,也可由长辈起。看张平的架势,要包揽此项了。
能为下一任富平侯起字,张平那感觉……嗯,有点像后世西方的教父。
张平的手还没从袖子拿里出来,就被一个平淡的声音止住:“不劳仲父挂怀,小侄之字,已经取好。”
张平愣住,挤出一丝笑意:“啊!呵呵,原来少子自己取字了,不知何字,说出来让叔父参详一番如何?”
张放摇头:“不是我取的,是请长者代取,主冠亦如是。”
这下张平就不乐意了,虎着脸道:“这府里还有哪位长者?叔扬么?”
张放再摇头:“不是叔父,亦非府中长者。”
张平怔了怔,与儿子交换一下眼色,有些沉不住气了:“少子慎行,加冠,取字,人伦大事。若所托非人,令人耻笑事小,影响家声事大……”
“明日便知。”张放颔而笑,“小侄担保此人必不会令叔父失望。”
张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没法再说,只得向儿子使眼色。
张昱轻咳一声,正要开口。
张放笑眯眯道:“此君身份,不在先考之下,绝对当得起主持加冠之仪。叔父最好莫争,以免明日见到,平添尴尬。”
此言一出,张昱顿时不敢说话,转头望向父亲。张平也没法再说什么,只丢下一句“但愿如此”,携子郁闷离去。
望着张平父子灰溜溜出去的背影,张放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明白张平的用心——在张氏所有族人及家臣面前,以张氏长辈之身份,为自己取字、加冠。如此一来,今后便可与自己分庭抗礼……只能说,想太多。
建昭五年三月壬辰,富平侯府北邸宗庙前,族亲好友云集,见证富平少侯加冠礼。
一袭黑红相间的曲裾深衣礼服,头罩网帻,前额覆的张放,带领族亲家臣向宗庙灵位叩拜。
当主冠出现时,张平父子嘴巴开合,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向!居然是刘向!
刘向是当代大儒,又是前宗正,每年不知多少权贵及宗亲奉上厚礼,请他代为加冠,但刘向殊少理会,万没想到……
张平终于明白昨日张放所说“最好莫争”的真意了,幸亏没争啊,否则就丢人到家了。
张平庆幸之余,满心不是滋味,耳边却听张放笑道:“侄儿欲请叔父赞冠,不知意下如何?”
赞冠是主冠的助手,通常也是由长辈或好友担任。张平一听,便知是侄儿给自己挽回一些颜面。
张放低声道:“未提前告知,便是担心叔父不豫……”
张平苦笑摇头:“刘子政为主冠,我为赞冠已是荣幸,岂敢不豫?兄长有子若此,当是我张氏之幸。”
一切就绪,冠礼开始。
张放即席入坐,宾客分坐两侧。赞冠张平用栉为他梳头、挽髻、加笄,用缁黑缯缠住髻。主冠刘向从有司手里接过缁布冠,向张放致祝辞,然后为他加上缁布冠,张放起身回到房中换上玄端服,系上赤黑色的蔽膝,出房面南站立,此为初加。
之后还有再加和三加,与初加的礼仪一样,只是冠服不同:再加将缁布冠换成皮弁,并更换白色衣裳,系白色蔽膝;三加加爵弁,换熏裳,系赤黄色蔽膝……这便是“三加”。
在此过程中,刘向每次加冠时都向张放致不同的祝辞,皆为劝勉与祝愿之意。
三加礼毕,刘向扶起张放,道:“有云,男子二十冠而字。君将袭侯,十七而冠,亦合古礼。君性豪放,有羿啸九天之志,可字‘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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