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叶春秋这个假设,孙琦没有多深思,便如拨浪鼓似地摇头,很显然,对于下海,他是带着本能的恐惧的。
叶春秋心里想,这个舅父现在每天都在招商局里见着各种形形式式的人,还打理着镇国府里许多的事,已算是见过了许多的世面,很是练达,通情达理的人了。可即便是如此,他一听到出海,第一个反应就是摇头。
可以想象,这个中央王国,实在是太久太久没有海洋的记忆了,如孙琦这样的人何其多,对于那波涛万里的汪洋大海,都有一种出自本能的畏惧。他们沉湎于乡土之中,已经舒适惯了,即便只是乞儿和流民,多半也只想着从这个州府流至另一个州府,从不曾有下海的念头吧。
说穿了,大海的恐怖,已经形成了某种固化的观念,所以叶春秋从倭国得来了五百万两银子,为的就是提振股东们的热忱,为了让镇国府水师得到更大的支持,那么现在叶春秋的这座金山银山,又是为了什么呢?
叶春秋心里想,佛朗机人在这个时代,为何出海,非要一路向东?即便是后世,美利坚人要招募华工去做劳力,也照样营造了一个所谓遍地是黄金的概念,吸引人前去。
叶春秋想了想,正色道:“对啊,舅父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这些年来,见识的各色人等也多了,便是外藩人,也是不计其数,即便如此,舅父照样是害怕出海,更别说是那些寻常的百姓了,他们的目光短浅,绝大多数人,平时可能八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家乡二十里之外,难道舅父认为,镇国府的一句开海,就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吗?长久以来,咱们大明就好像被锁住了一般,这一锁就锁了一百多年,曾经接触过汪洋的人,早已化作了黄土,祖辈们留下的记忆和资料,也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付之一炬,从此,这下海就成了王洋大盗们的勾当,成了一群城狐社鼠们见不得人的勾当,舅父,现在的风气,除了下海的恐惧,还有许多的顾虑,在天下人眼里,但凡是下海的人,便是盗贼,怕是一辈子都教人抬不起头来,要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扭转这个观念,谈何容易?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事,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这成为一个风尚,让许多人知道,这大海之中,有无数的宝藏,但凡是能下海的人,便可挣来无数的富贵。”
说到这里,叶春秋看着孙琦似乎渐渐明白地点了点头,接着道:“至于将这些金矿、银矿并入镇国府,于私来说,春秋自可一人独吞,可是这镇国府叶家已占了大头,叶家现在积攒财富的速度已是惊人,即便将这些财富并入镇国府,叶家照样有三成的得利,何必要独占呢?”
说着,叶春秋站起来,走到了玻璃窗前,他面对着玻璃窗,看着窗外数之不尽的高楼,无数的烟囱,还有那钟塔上清晰可见的钟面,指针在皑皑白雪之中,哒哒哒哒的走动。
叶春秋的眼眸像是看着眼前的景物,却又像是看着遥远的破空,徐徐道:“走到了今日,我已不在乎富贵了,百万两纹银和两百万两纹银,又有什么分别?镇国府富贵,则有叶家的富贵,镇国府强,叶家方能枝繁叶茂,这天下有数之不尽的财富,从前的达官贵人们,只看到了眼前,只看到了那么一丁点的肉沫子,所以为了那点儿边边角角的肥肉,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争得你死我活,可是结果呢?结果就是,他们的富贵未必能持久,而被他们所盘剥的百姓,被他们所榨取的竞争失败者,则是万劫不复,最后真到了干柴烈火的时候,于是烽烟四起,这天下,又要被砸个稀巴烂。”
叶春秋说到这里,回头看着孙琦,才又意味深长地道:“而今,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若是再砸烂一次,落后人一步,就是步步落后,到时候,等尝到了那锥心之痛方才醒悟,就为时已晚。所以,叶家做一个表率有何妨?天下的财富,取之不竭,这点金银,叶家还真不放在眼里。”
说到天下二字的时候,叶春秋的心里有所触动,在汉人自古以来的语境之中,所谓的天下,就是整个世界,一切他们所认知的土地和国家,北至大漠,南至西洋,东至倭国,西至大食,都是这个天下,而他们便是中央之国,是天下的主宰。
而今,正是这个天下观念崩塌的前夜,或者说,汉人的天下观,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起到变化,直到两三百年之后被人打醒,这时候,中央之国就再无天下,只剩下了中国了。
可是没了天下的中国,还叫中央治国吗?
好吧,不多想了,其实自己不过是想拿着这金山、银山去编织一个**丝翻身的故事,然后骗人下海去而已,没有什么情怀,什么家国天下也都是扯淡,纯属忽悠,仅此而已。
叶春秋对自己所想的,不禁低头哂然一笑,过了半响,抬眸,又目光清明地看着自己的舅父。
孙琦沉默了一下,道:“好,这件事,我会去安排,镇国府那儿,我也会去通报。春秋,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哎,招商局那儿还有一大堆的事呢!”
叶春秋也知道孙琦不比他闲,便也没有说挽留的话,将孙琦送了出去,才又孑身一人回到房里。
过不多时,便有人前来奏报,道:“镇国公,有个安南人,特来求见。”
“求见?”叶春秋抿了抿嘴,狐疑地道:“见什么?”
“据说此人是安南国内的贵人,此前就在镇国府还和孙掌柜打过交道,说是想要买枪弹,可是孙掌柜拒绝了,现在却不知什么缘故,打探到了公爷在镇国府,这又求告了来。”
叶春秋猛地想起了方才舅父似乎跟自己提起过这件事,莫非这安南人当真是求枪心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