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里的江南水乡,本该是一年里最美好的日子。
然而今年的三月,整个南方,都笼罩在仿佛那毁天灭地的暴风雨随时都会倾盆而至的压抑氛围之中。
此刻,面对着北方随时都有可能南下的蛮军,新帝宋弘锐意变革,对整个临安新朝,进行了一番大清洗,重用主战派叶鹏程、车健宇等人,招揽高手,整顿军纪,罢黜众多派不上用场的儒将。
大周朝八百多年独尊儒术,所形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主流思想下,华夏帝王依旧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大义,在这个华夏王朝八百年未有的奇耻大辱之下,众多有为之士,纷纷投笔从戎,报效朝廷,整个临安新朝焕然一心,中原众多自发组建的义军,如八字军、五马山、忠义民兵等,也以新帝为马首,不断的对蛮族进行抗争,一时间,整个王朝的气象,都变得与以往截然不同,甚至隐隐的、让人看到了收复中原的希望。
“我大周近千年的基业,绝不允许毁在朕的手中!”陛阶之上,新帝宋弘挥动袍袖,冷视群臣,“如今中原沦陷,百姓蒙难,即便天欲弃周,我大周亦绝不自弃。兆民未安,四夷未定,兵革未息。华夏之存亡,皆系于朕与众位肱骨,朕固不辞,亦赖众位相助。”
群臣拜倒,山呼“万岁”。
另一边的遥远所在,鸣山某处,名为百子晋的青年,盯着桌上的一封信,紧紧的皱着眉头。外头,演练兵阵的将士发出齐声大喝,声势搅动着空气,在山岭间回响,形成了一股股交错重叠的声音。
青年对外头的所有声响,听若不闻,他的所有注意力,全都在那封信上。然而那封信,画着的却是犹如鬼画符一般的神秘符号,外人全然无法看懂。
他在这个屋子里,已经待了真正一天,铜制的、犹如鬼怪般的面具,挂在了壁面上,与他本身稍嫌秀气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他在这个屋子里沉思的时候,没有谁敢轻易进来打扰,正是由于他的存在,将这一支原本已经走入绝地的、由被迫反抗朝廷的暴民组成的军队,硬生生的带出了泥潭。
当“鬼军师”这个名号,开始响荡在整个西南方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从一开始,在他那犹如寒铁一般的面具下,是怎样的战战兢兢。每一步都生怕自己踏错,如临深渊,亦步亦趋,每走完一步,回过头来,看着身后血迹累累的、山一般的敌人的尸体,都不禁庆幸着自己的幸运。
是的,庆幸。即便算无遗策的鬼军师,拥有“九死霸术”这种近乎奇迹一般的神秘能力的鬼军师,已经在许多人眼中,成为了战场上屹立不倒的旗帜,但他深深的知道,这其中所包含的幸运成分。所谓的算计,永远没有绝对,它就是一个概率,尽可能的让自己这一边拥有更大的、胜利的可能性,这就是军师的责任。
然而整个世界却是混沌的,永远有自己算不到的地方,永远有自己算错了的细节。算到的,与算不到的,就像是天平的两端,在结果出现之前,谁也不敢确定,它会不会因为某个不可知的影响,而往自己无法接受的另一边歪去。
那个时候,当他离开府试的考场,万念俱灰的时候,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以这样一条道路,来展示他不同寻常的能力。又或许,当他拿到这样一本,集兵家之大成的兵法时,他前进的道路其实已经确定?
但是不管怎样,他都没有任何的后悔。这一条路,要想走到尽头,还是非常的遥远,也许它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尽头。然而,在这个逐渐纷乱的时世间,多少人流离失所,如同蝗虫一般被赶来赶去,随时就会被战火和各种灾祸,如同洪流一般吞没,而他至少,还能够在这样的乱世中,通过自己的能力,尝试着打开一片新的天空。
此刻,看着桌上的那张画着神秘的符号的字符,百子晋陷入了沉思。
从一个落第的秀才,到威震一方的义军的军师,他的道路已经堪称奇事。当红娘子找上他,在一番交谈后,请他上鸣山,为整个红巾军出谋划策时,他已是不得不惊讶于她的异想天开和敢拼敢干。但与那个人在这几年里所做的事比起来,他深深的知道,自己的这点成就,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而他也早就知道,那个人必定有一飞冲天,令天下人为之震惊的这一天,然而尽管如此,那个人所做到的事,依旧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桌上的那张纸上,用的是里所记载的,与奇门术数相关的符记。阴符本身的意思,就是用于战事中的“隐秘的记号”,而奇门遁甲之术,在古时候,也屡屡使用在战事之中,只是后来随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及文气在战场上的大范围应用,各种兵法与奇门遁甲之术,才逐渐成为绝响。
但是现在,他已经开始尝试着,在战场上使用奇门遁甲之术,“鬼军师”的名号,有相当一部分原因也是因此而来。虽然他自己清楚,目前绝大部分应用,还只限于故弄玄虚的诱敌惑敌,但因其神秘,使得在其他人面前,他犹如拥有着“鬼神莫测之机”。
真正拥有鬼神莫测之机的……恐怕是那个人吧?
即便以他现在的能力,也无法将那个人所隐藏的实力看透。正因如此,对于那个人,通过他妹妹带来的这封信,他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视。只是,明明这封信上所使用的各种、在其他人眼中犹如天书般的字符,在他看来,并不算如何复杂,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始终无法解析。
应该是少了什么吧?
他紧紧的皱着眉头!
在这之前,他也曾询问小梦和笺丽两位姑娘,想要知道她们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也许那人还有什么东西交给她们带来,只是被她们两人忘了。但是她们却很确定的说没有。
很显然,这应该是某个行兵布阵的演练图,但是不管怎么看,与西南七路当前的局势都对应不上。犹如一幅地图却没有写上应该使用的比例,让人始终无法与具体的山水进行对应,他将这张图看了一天,却愈发的显得茫然。
外头,传来轻轻的叫唤声:“军师!”
百子晋心知,如果没有要事,他人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他。心中微微的沉吟后,他来到墙边,摘下面具戴在脸上,负手踏了出去。
在这个战场上,他依旧显得太过年轻,初始时,戴上面具,只是为了保持神秘感,从而避免众人的轻视。到了现在,更多的则是一种惯性,这面具已经成为了他的象征,至于面具的底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某种程度上已是并不重要。
而这正是他所要的。所谓的“威权”,并不在于真正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而在于,在周围的其他人心中,他是个什么样子。
来到外头,一名将领禀道:“军师,箭雁岭的战事已经结束,如军师所料,当黄山四侠将‘金刀’舒畅被他手下的其他几位当家刺杀、以及卓惠德才是黑庭鬼宗的幕后人物曝出之后,箭雁岭马上发生了内乱。‘隐地太岁’卓惠德与箭雁岭三当家‘斩日剑’扈荆伟分成了两派,卓惠德暗中经营已久,扈荆伟准备不足,最终为卓惠德所杀。虽然如此,内乱之后,箭雁岭元气大伤,箭雁十八雄中,被迫逃出箭雁岭的梁楚楚和卢云飞在‘斩日剑’被杀后,投靠了我军。目前我军在他们的协助下,已经攻下了箭雁岭,只可惜‘隐地太岁’卓惠德没能擒下,还是被他逃了。”
百子晋淡淡的道:“卓惠德藏在暗处,大有可为,如今身份曝光,在江湖上已成丧家之犬,难有立足之地,已经不再有多少危险。不过此人野心颇多,绝不甘心就这样罢手,他有极大的可能,会逃往巴蜀投靠苗军,成为蛮夷的开路先锋。让人注意北上的路线。”
那将领道:“是!”又道:“军师,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八番军已经分裂,我们可要藉着箭雁岭这场大胜,进一步抢夺八番军的地盘?”
鬼军师回头往房中看了一样,沉吟良久,道:“先不要动,待我再考虑一番。我们如今需要考虑的,已不再是一州一地,而是天下大……”说到这里,他忽的怔了一怔。
那将领道:“军师?军师?”
鬼军师道:“你先下去。”自己转身就进入屋中,看着桌面纸上,那些神秘的字条,紧接着再次一震。
此时此刻,在他的心中,长河湟河、中原岭海、漠北西岭等等,无不在他的眼中,犹如化作实体一般勾勒出来,而纸上的这些线条,也仿佛活了过来,在名为“天下”的宏图中,风卷残云一般移动。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看了这一天一夜,他始终没能看出个名堂,只因为,相对于那个人来说,他的眼界还不够广。他着眼的,还只是西南七路又或者是整个长河以来,而那个人所看到的,却是“天下”。
当天夜里,一个身穿红山的女子,骑着快马,带着手下几名重将连夜赶路,从箭雁岭赶往鸣山。
原本以为,攻下箭雁岭后,下一步就是攻打八番军,进一步扩张地盘,却未想到,军师竟要他们赶回鸣山,说有重要的事情与他们商量。这一刻,包括红娘子在内,众人都有一些摸不着头脑。
虽然如此,他们却一刻都没有耽搁。因为他们很清楚,在这个军队的战略战术方面,他们最不可或缺的人是谁,又是谁帮助他们,一步一步的站稳脚跟。而如果不是真正重要的事,军师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刻,突然将他们唤回。
昼夜兼程,他们赶回了鸣山,紧接着,便召开了一场决定了全军未来动向的军事会议。
在身为全军领袖的红娘子,以及军中最高层的几位重要将领的等待中,戴着面具的鬼军师,踏步而入。只见他环视一圈,缓缓说道:“这一次,我把大家叫来,是因为一件事。”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沉声说出了他的决定。
场中,所有人面面相觑……
***
三月的日子,正在一页一页的翻过。
大地上的一切,都在疯狂的搅动,除了一个整日里逗弄着他那有猫耳有猫尾的“妹妹”的青年,其他所有人都在忙碌着。
越岭深处,在那些无人知晓的所在,一座座烘炉正在轰轰轰的运作,内中的火焰,不时在风箱的膨胀和压缩中窜高。名为张韶的年青天师,带着龙虎山和周边道门的许多道士,在这里忙忙碌碌,此外还有许多早已在暗中转移到这里的工匠和铁匠,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
一座座装载着货物的大箱子,送出了越岭,越过了南剑宣慰司。被任命为南剑宣慰司的皇甫霖,对它们视而不见,甚至在暗中派出兵马,护送着它们的离开。这些箱子,初始时,大多都送到了驻扎在乌栖的威远军中,现在也有相当的一部分,绕过了彭夷山脉,经由一条隐蔽的通道,送到了箭雁岭。
在越岭犹如土皇帝的南剑宣慰司的掩盖下,这一切,自然是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皇甫霖,乃是赵国公之子,进士出身,又是驸马,娶的是先帝的妹妹,亦即鸾梅长公主的六姐。这位六公主为他生有一个女儿,唤作皇甫鹭,也就是鹭小姐儿。先帝还在时,六公主与鹭小姐儿都被送到了临安,因此也在京城沦陷时,幸运的避免了被蛮胡掳走的命运。
此刻,皇甫霖已经派人将他的妻儿,从临安接到了越岭,越岭与岭海的生活条件,自然远远无法与江南水乡相比,再在此刻,天下大乱的局势中,偏安于一隅的岭海,终究要比其它地方安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