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侯接旨!”一名骑士远远地喊道,眼前的场景令他既困惑又紧张,说这些人是军队,连件完整的甲衣都没有,衣裳本来就破烂,沾满了泥土,更像是刚从地里钻出来的泥人,可要说这些人是流民,偏偏有着明显的队列,分成前后左右,许多人手里还拿着兵器。
骑士怀疑倦侯是不是真在里面,打算只喊三声,没有回应就立刻调头归队,刚喊到第二声,前方的队伍中走出两个人,同样满身泥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衣服是什么样。
“倦侯在此,哪位宣旨?”东海王大声喊道,自愿为韩孺子当代言者,倒不是甘居其下,而是太好奇了,相信这道圣旨不仅对韩孺子非常重要,对自己也有莫大的影响。
骑士一愣,期期艾艾地回道:“是、是兵马大都督韩、韩大人,稍等。”
骑士仔细看了一会,纵马回去禀告。
“不是宫里的太监,居然是韩星。”东海王很惊讶,“朝中肯定发生了大事,舅舅或许另有苦衷……”
韩孺子转身对晁化和金纯忠说:“做好准备,随时听我命令。”
两人躬身领命,悄悄命人给各队百夫长传令。
东海王道:“你想怎样?抗拒圣旨吗?这叫造反,早知如此,还不如按我的计划起事,这时候你可能都坐上宝座了。”
远处驶来一小队骑士,相距百余步时,大多数骑士停下,只有一人继续前进,在韩孺子面前勒马,正是兵马大都督韩星。
韩星面带微笑,说:“过来扶我下马。”
东海王瞪起眼睛,他和韩孺子虽是晚辈,论爵位却比韩星高一等,没理由去扶这个老家伙下马。
韩孺子上前,东海王在他身后小声道:“让卫兵扶他就可以了。”
韩孺子还是走到马前,伸手迎接,韩星缓慢地下马,整个身体都压在韩孺子的双手上,颇为沉重,双脚落地之后,他长出一口气,“不服老不行,出趟城身子骨就要晃散了。”
韩孺子笑而不语,他记得这位宗室长老在勤政阁里少言寡语,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去年宫变的时候,就是韩星最终拿到了太祖宝剑,却声称宝剑是太后派人送出来的。
韩星从脖子上解下一只锦囊,从里面取出一卷圣旨,没有马上宣读,抬头望了一眼官道上的人群,“这就是倦侯聚集的义军?”
“朝廷已经知道了?”
“呵呵,要是连京畿之地发生的事情都不知道,朝廷也就不成其为朝廷了。嗯,不错,军容整齐、斗志高昂。”
“有话就说,不要出言讥讽。”东海王走过来,盯着圣旨。
“讥讽?东海王何出此言?北虏入侵,天下惶骇,值此危急时刻,倦侯与京城百姓高举义旗,率天下先,满朝文武谁不敬仰?”
“嘿,说的好听,如此说来,你是来封官的了?”
韩星笑着点头,“正是。”说着将圣旨递给韩孺子,“倦侯自己宣读吧。”
韩孺子接旨时无需跪拜,可是由本人宣读圣旨,还是有点奇怪。他接过圣旨,打开看了一遍,越发迷惑不解。
东海王一同观看,“这、这……”一把夺过来,又看了一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先宣旨吧。”韩星笑道。
“你来吧。”韩孺子倒还镇定。
东海王压下心中疑惑,转身面朝众人,郎声道:“诏曰:朕闻褒有德,赏至材,古今之谊也,倦侯栯内怀忠正,外宣明德,上书求战,以安社稷,朕甚嘉之。其加封栯镇北将军,益封一千户。”
义兵们聚拢过来,打破了队列,大部分人都没听懂圣旨的意思,脸上尽是茫然。
东海王无奈地说:“倦侯栯……就是这位,他被封为镇北将军,你们今后都是吃皇粮的大楚官兵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齐声欢呼,也有人小声对晁化说:“咱们本来就是要躲避征兵、征丁才聚义河边寨的,怎么……怎么又变成官兵了?”
晁化摆手,利用自己的威望劝止身边的人提出异议。
“倦侯接旨。”韩孺子说,从东海王手里接过圣旨。
韩星脸上的笑容收起一些,“倦侯似乎不太高兴。”
东海王抢先道:“困在荒郊野外好几天,有人攻打,没人来救,两眼一摸黑,对朝廷里的事情一无所知,突然被封为镇北将军——高兴得起来吗?”
韩星收起笑容,“请倦侯借一步说话。”
韩孺子嗯了一声,转身向晁化、金纯忠做出示意,让两人重整队列,然后跟着韩星走向路边,东海王跟过来,韩星止步,冲他微微摇头。
“我只问一件事,我舅舅……崔太傅怎么样了?”
“崔太傅?一切安好,他已经上书请战,受封为破虏大将军。”
东海王愣在当场。
韩星引着倦侯走出几十步,左右无人,低声道:“倦侯这些天受过不少苦吧?”
“还好,这不也走出来了?”
韩星笑着点点头,“我就不跟倦侯猜哑谜了,朝中这几天发生了许多事情,其中一些事关倦侯。”
“正存疑惑,望大都督告知。”
“崔太傅与东海王意欲谋反,倦侯了解吧?”
韩孺子点下头,他不太相信此人,尽量多听少说。
“好在太后早有准备,好在倦侯……悬崖勒马,消弭了一场大乱。”
“太后已有准备?”
韩星没做解释,继续道:“倦侯以后会明白的。就在昨天,崔太傅铤而走险,与北军大司马冠军侯勾结,意欲夹攻京城。”
直到这时韩孺子才大吃一惊,“冠军侯?”
冠军侯韩施是太后扶植起来的,怎么会与崔太傅联手谋反?韩孺子难以理解。
“当然,这两人都不承认谋反,而且很谨慎,他们唆使衡阳侯攻打义军,想趁乱杀死倦侯与东海王,然后宣扬一切事情都是朝廷所为,以此扰乱民心,为南北军进城提供借口。”
韩孺子呆了半晌,问道:“南北军联手,京城无人可敌,还需要借口吗?”
韩星笑道:“当然需要,倦侯对南北军的了解可能不太多,两军从大司马以下,哪怕是九品武将,都要兵部任命,当然,大司马可以提名,可最终还是要得到朝廷的许可。武帝末期,大司马权力日增,但也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两军将官名册皆在大都督府,照我的估计,北军两成将官、南军四成将官是由大司马提名,剩下的还是由兵部直接指派。”
韩孺子明白了,南北两军并非完全忠于大司马,大部分将官仍服从朝廷的命令,他立刻生出疑问,“当初崔太傅私自回京夺取南军时,朝廷好像束手无策。”
“形势不同。崔太傅武帝时担任南军大司马,在军中势力已成,去年挟战败齐王之余威返回京城,当然备受军吏支持,而且那时候……”韩星做出一个为难的神情,有些话无论公开私下,他都不能说。
“我明白。”韩孺子说,去年夏天,他和东海王作为桓帝仅存的两个儿子,最有资格继承帝位,南军支持崔家和东海王,也算师出有名,到了今年,帝位转移,桓帝血脉已不具有唯一资格。
北军大司马冠军侯韩施,身为武帝第一位太子的遗孤,资格还要更靠前些。
“自从宫变以来,朝廷一直在努力收回南北两军全部的任命权,崔太傅有点着急,没想到冠军侯也着急了,以至于被崔太傅说服。唉,他还是……”韩星苦笑着摇摇头,显得有些失望,“不管怎么说,倦侯与东海王无恙,崔太傅的计划再次失败。冠军侯后悔了,立刻向朝廷请罪,道出了一切。崔太傅也在今晨上书请罪。陛下以为边疆正值用人之际,不宜诛杀大将,因此原谅了两位大司马,要他们在北疆戴罪立功。”
所谓的“朝廷”与“陛下”,都是指太后,韩孺子努力回想,他在邸报中见过不少将官任命,可是在奏章中不会写明“大司马推荐”还是“兵部选任”,至于低级将官的任命,根本不会出现在邸报中。
太后居然真的通过一群大臣化解了两位大司马的兵权,东海王总是将“十万南军”挂在嘴上,其实崔太傅指挥不动十万人。
韩孺子还有许多疑惑,可韩星不会对他推心置腹,韩孺子只能暂时留在心里,问道:“南北军都去北疆,谁来守卫京城呢?”
“朝廷自有安排。请倦侯随我回京谢恩吧,倦侯上书请战,的确开了一个好头儿,之前请战的都是实职将军,大批贵戚旁观,倦侯做出表率之后,请战奏章一下子多起来……”
“大都督请战了吗?”韩孺子没问是谁帮他写的奏章。
韩星笑道:“虽是老朽,总有一颗忠君之心,怎敢居人后?第一份请战奏章就是老朽递交的,只是陛下还没有批复。”
所有的危机暂时都不存在了,韩孺子总算能够松口气,“好吧,烦请大都督引路。”
“倦侯回京之后,还会得到更多封赏,自古……倦侯请。”韩星及时吞下“废帝”二字。
两人一块回到原处,韩孺子托着韩星上马。
“我待会命人送几匹马过来,义军可在城外驻扎,我已经安排好营地。”韩星拍马去与宿卫汇合。
“老家伙说什么了?”东海王问道。
“没什么,看样子问题都得到解决,咱们可以回京了。”
东海王没听到韩星的种种解释,只听韩孺子说出结果,眉头不由得一皱,“太后让咱们回京谢恩?”
“让我回京,没提起你。”
“一样的,你回去,我也得回去。”东海王突然抓住韩孺子的胳膊,“不能回京,绝不能回京,一进城门,咱们就再也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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