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小小的渔村,有人乘船,有人骑马,更多的人则赤脚步行,走进晁永思家的院子,盯着“皇帝”看几眼,或点头,或摇头,或者再多看一眼坐在不远处的金垂朵,转身就走,只有少数人行礼。
晁永思解释道:“都是穷苦人,不懂规矩,陛下莫见怪。”
韩孺子不见怪,只是觉得这些人并没有将自己当成“真龙天子”,见怪的是金垂朵,有一次甚至冲着来者喊道:“我不是皇后。”说完自己的脸先红了,对方笑着离开。
来者大都自带鸡鸭鱼肉和米面酒蔬,观赏过皇帝之后,就去找地方借灶做饭,没多久渔村内炊烟四起,到处都有人互换食物、彼此介绍。
丫环蜻蜓从包袱里拿出几块干粮,分给小姐和公子,犹豫之后给也给韩孺子一块,唯独没给老渔夫。
闻着弥漫全村的饭菜香气啃干粮,对谁都是一种折磨,韩孺子咽下半块之后说:“大家的生活好像也不错。”
晁永思笑着摇头,“他们都抱着孤注一掷的想法,事成,自有荣华富贵,事败,免不了一死,因此将家里能吃的东西都带来了,你瞧他们,连骨头都舍不得扔。能将他们聚在一起的人,就是陛下。”
韩孺子笑了,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个身份。
河边寨的人也来了,晁化跑进院子,看到韩孺子之后,终于放下心来,然后向金氏兄妹苦笑道:“两位何必如此呢?我又没有恶意。”
“那可难说。”金垂朵冷冷地回道。
“爹,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屋?”晁化最后才向父亲说话。
晁永思望着院外的人,“好不容易请来陛下,当然要让大家都看一眼。免得他们疑神疑鬼。”
“这些人哪来的都有,我连一半都不认识,人多嘴杂。保不齐会有官府的探子……”
“胆子别那么小,官府根本看不到咱们这儿。”
“还是请陛下去河边寨吧。”
“不。就留在这儿,日后大功告成,咱们晁家渔村也能名留青史。”
“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晁化拽着父亲去院外说话,你一言我一语,争论得很激烈。
金垂朵小声道:“这是一群乌合之众,八字还没一撇就有分歧,咱们还有机会逃走。”
金纯忠忐忑地说:“父亲他们没有来。会不会……”
“不会,杀人是为了警告,悄没声地杀掉有什么意义?”
金纯忠不吱声了,金垂朵看向韩孺子,“你想留在这里当皇帝,还是跟我们走?”
“跟你们走不就是当俘虏吗?”
金垂朵想了一会,“要不然这样,你跟我们去草原,我让大单于封你做王,不比在京城当废帝要好?”
韩孺子摇头不语。他可不相信金垂朵有这个本事。
四名村妇走进院中,捧着四盘熟鱼,分别送到四人面前。一个个脸通红,低头不敢说话,只是不停地将食物往前送。
韩孺子最先接过熟鱼,说声“谢谢”,筷子就是两根细细的芦苇杆,他夹鱼吃了一口,满口的土腥味,差点吐出来,可是送鱼的老妇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这显然是她精心烹制的食物。
韩孺子笑了笑,“好吃。”硬着头皮吞下多半条鱼。摇头道:“实在吃不下了。”
老妇已经满足,接过鱼盘。一脸欢笑地离开。
金纯忠吃了小半条,金垂朵和蜻蜓只吃了几口,就都笑着退还食物,声称自己吃饱了。
村妇们倒不计较,认定了公子、小姐的胃口就这么大点。
她们刚一出院,就有一群孩子扑上来,七手八脚地抢走熟鱼,抓在手里大嚼。
金纯忠小声道:“想不到就在京城附近也有如此贫困的百姓。”
晁化从外面走回去,对韩孺子说:“请陛下进屋休息吧。”
“我们呢?”金垂朵问。
“请三位去另一间屋。”晁化抓了抓头发,补充道:“要不我派人送三位回河边寨吧,归义侯还在那里。”
“不,我们留在这儿。”金垂朵此时不想见父亲。
晁化将韩孺子送进一间屋子里,“林先生很快就到,他会向陛下说清楚一切。”
“他去哪了?”
“事发突然,林先生去召集各地义士了,今天来一批,以后还会更多。”
晁化转身要走。
“等等。”韩孺子必须试着说服每个人,“你真的相信……我是真龙天子吗?”
晁化盯着韩孺子看了一会,严肃地说:“从前只信四五分,现在信七八分。陛下身处险境还能如此镇定,非常了不起,换成是我,只怕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
“那这个呢?”韩孺子指着头顶。
“天子气吗?反正我是看不出来,但是林先生很有本事,他既然说有,那就一定有。”
“你就这么相信他?”韩孺子在不归楼见过林坤山,并不觉得那人拥有强大的蛊惑力。
“当然相信,他能一眼看穿你的心事,知道你想要什么。”
“望气者曾说服齐王造反,结果呢?”
晁化摇摇头,“不对,是齐王执意造反,望气者劝说不成,全都提前离开了,所以齐王落网伏法,望气者被抓的却没有几个,因为他们早就料到了。齐王太着急了,他只有一点天子气,应该多养几年。”
晁化看向韩孺子头顶上方,“我真希望也有林先生的本事,他说陛下的天子气已经有几丈高,我父亲说他也能看到,今天早晨,他一眼就认出了您。”
“几丈高的天子气,那不把屋顶都给捅漏了?”
晁化笑了几声,拱手告辞。
屋子很小,除了一铺土炕,没什么多余的摆设,屋顶低矮,韩孺子用力一跳就能摸到,还有一股陈年的霉味不停地往鼻子里钻。
他坐在炕上,渐渐地觉得这两天所经历的一切都不真实,大楚刚刚经历过武帝的鼎盛时期,怎么突然间就衰弱成这个样子?回想自己看过的史书,找不到任何答案。还有那些望气者,明明很普通,为什么能够无往不利?说什么都有人相信,上至王侯,下至普通百姓,就连学富五车的大儒,都以崇拜的语气谈起淳于枭等人。
简陋的房门突然被推开,冲进来十来个人,将屋子挤满了,之前出现过一次的驴小儿也在其中,指着炕上的韩孺子说:“瞧,这就是皇帝,你们还不信吗?除了皇帝,谁能养得这么白净?”
屋子里有点暗,众人凑过来仔细观瞧,有人甚至抬手想要摸一下,最后却没敢将手伸过来。
“你真是皇帝?”一人问道。
韩孺子不吱声,严肃地回视对方,那人讪讪地退到后面去。
驴小儿是个莽撞人,天不怕地不怕,大声道:“皇后呢?皇后怎么不在?她比皇帝还白。”
韩孺子突然举起右臂,将面前的人吓了一跳,纷纷后仰,接着他慢慢挥动手臂,像是在摸索什么东西。
没人敢开口询问,就连胆子最大的驴小儿也闭上嘴,跟着皇帝的手掌转动眼珠。
韩孺子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厌烦了被人围观,可是总不能就这么一直挥手,于是他说:“你们当中有人心怀鬼胎。”
众人又是一惊,往后退了两步。
“你怎么知道?”驴小儿问,他的胆子还是比别人大些。
韩孺子指着头顶,“它告诉我的,只要有坏人接近,我的气就会不纯,还会发出声音,你们听不到,我能,它告诉我心怀鬼胎者就在我的面前,你们……”
他本想让众人退出房间,不要来打扰他,结果目光一扫,人群中的一名汉子突然扑通跪下,颤声道:“皇帝饶命,皇帝饶命,小人狗胆包天……”
韩孺子一惊,其他则大吃一惊,立刻将此人按住,质问他的来历。
那人原来是邻村的无赖,听说有人要造反,还请来了皇帝,于是过来探听消息,心中的打算是要向官府告密,尚未实施,就被真龙天子“看破”,吓得他跪地求饶。
韩孺子想不到真能诈出“坏人”来,严格来说,此人只是动动歪心思而已,韩孺子放下手臂,“把他带出去,好好查一查,村子里可能还有心怀鬼胎者,我头上的气……”
他的目光只是一扫,众人拖着无赖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只剩下驴小儿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真龙天子。
“嗯……”韩孺子刚发出一点声音,驴小儿也转身跑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再没有人进屋围观皇帝了,晁氏父子先后来过一次,老渔夫神情激动,盯着韩孺子头顶看了好一会,出门之后长啸一声,儿子晁化多问了两句,也对皇帝能看出内奸惊诧不已。
“蛊惑人心好像也没有那么难。”韩孺子对自己说。
午后不久,林坤山终于来了,独自进屋,“陛下总能令我惊讶,我们没有看错人。”
“你是这一切的策划者?”
林坤山点头,“我只是策划者之一,不过我能回答陛下的疑问。”
韩孺子一肚子疑问,一时间反而不知从何问起,“望气者是怎么取得这么多人信任的?”
林坤山大笑,“陛下不问江山、不问帝位,却问到此事,果然并非凡种。上次见面我没能取得陛下的信任,那是我的失误,今天我一定要弥补,让陛下见识一下望气者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