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军队已经连续奔波了一个月,在定安停留三天后,再次踏上归途,将士们与此前踏入定安时的人困马乏已经完全两样。
小王爷救了一个姑娘,并把这位姑娘留在了大营。这个消息成了枯燥行军途中上佳的谈资,每个人都似乎亲眼所见,讲起来头头是道,同时对这姑娘充满好奇。
很快,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姑娘实在太与众不同。她毫无小女儿的娇羞扭捏之态,出入营帐安然自若,与人相处直率坦荡,带着一种令人想亲近的魔力,又有着某种不容亵渎的威仪。
她很快与将士们打成一片,大家对她称呼也从“羲和姑娘”到“羲姑娘”,现在连殷其雷等一干主将也开始叫她“小羲”。
小王爷却似乎忘记了羲和的存在。自羲和进入军营之后,小王爷未曾再与她交谈过,只让殷其雷传话,胭脂兽可待抵达帝都之后再返还。
一行人从定安出发,往西走穿过草原,即是西梁与南齐交界,小王爷收到军报,西梁大军主力已在前方驻扎,等待殷其雷部到达后汇合整肃,一并返帝都。
因为已得主力准确位置,只有半天路程,今日抵达过于紧迫,便定明日抵达。小王爷命部队不必急行军,今日下午便安营扎寨,放松修整。
他在大帐与众人部署完毕后,走出大营例行巡视。前面一阵喧闹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见一群人围坐,中间的大片空地上,两人正在比试。黑色马上是左校尉肃宵征,他的对手,胭脂马上,金钗朱颜石榴裙,正是羲和。
肃宵征膀大腰圆,手中开山钺势大力沉,招招如雷滚雪崩向对手劈去。小王爷心中一惊,不禁暗道“不妙”,再定睛一看,胭脂兽向左一闪,羲和手中剑如飞花乱舞,剑势如幽灵飘荡踪影不定,还未及看清,只听“咣当”一声,开山钺已落地,羲和的剑已稳稳地停在左校尉的喉前。
众人一片欢呼叫好声。
“不怎么样嘛。”羲和收起剑,笑着说。
“如果在战场,我已是姑娘剑下之鬼了,佩服佩服!”肃宵征下马,朝羲和一抱拳。
围观者们正议论纷纷,只听一声“我来试试”,小王爷已款款走来。众人忙起立行礼,被小王爷抬手制止。
“不与你战。”羲和直接跃身下马,带着笑意,望向小王爷。
“哦?你是怕本王敌不过你?还是怕自己打不过本王扫了你的威风?”小王爷略显意外,也带着笑意且看她如何回应。
“胭脂兽是你的坐骑,我不能让你的坐骑,向你开战,它也不同意,是吧?”羲和说着抚摸了一把胭脂兽油亮的鬃毛。
小王爷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心中不禁赞叹,战场上战马与主人是以死生相托的,眼前的这位姑娘居然懂得这种情谊,只是一场比试都不肯。
“有道理。”小王爷一笑,没有再说话,径直向前走去,眼睛瞥了一下殷其雷。
“今日已尽兴,兄弟们散了吧。”殷其雷挥挥手说道。众人正在兴头上,被打断,虽然不情愿,但见主将下令,仍然慢慢散去。
“小羲,晚饭后王爷邀众将中军帐中一叙,你可愿一同前去?”殷其雷说。
“不去。”羲和干脆地拒绝了,牵着胭脂兽就往自己的营帐走。
“等,等等,小王爷救过你,又把自己心爱的战马给你,你总要去说声谢不是吗?”殷其雷暗暗叫苦,小王爷可真会指派人,一介武夫为何总是摊上这种差事。
“没有送我吧,只是借我一程罢了。”羲和略一沉思,“好吧,救过我,是该郑重道谢的。”
“好,我会在中军帐前恭候。”殷其雷松了一口气。
晚饭后,羲和依约前往中军帐,沿路军士们围着篝火谈笑,见她纷纷打着招呼。羲和心中升腾中一种特别的感觉,她感觉自己身处军营,有着前所未有的安心。
这些天来她与将士们朝夕相处,从别人的眼中确认了自己的剑法精奇,从别人的拥戴中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存在。
自她有记忆开始,她的生活就是父母和老夫子的教导,日复一日的研习一本又一本她懂或不懂的书,她不曾想过其他的生活,也并不知道自己有异于旁人的天赋。
天赋,对,也许就是天赋,她喜欢军营,喜欢纵马驰骋,她开始感觉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力量在萌发。
远远地看见殷其雷已在等候,羲和快走几步到帐前,殷其雷便引她入账。
帐中已聚了众将,依次坐着前锋营副将于盛,左右参将于泽、于涧兄弟俩,肃宵征等四名校尉,他们已与羲和熟络,见羲和进来大声地招呼着。
正中坐着小王爷,下首左右皆空,显然是留给殷其雷和羲和的。殷其雷将其引至右位,自去左位坐下。
羲和迟疑了一下。
“你是客,理应如此。”小王爷发话了。
“恭敬不如从命了。”羲和也不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了。
众人此前不知聊的什么甚是开心,帐中气氛很好,见羲和过来,大家开始乐呵呵地谈论这几日羲和的战绩。唯独于盛脸色难看,一人闷坐着喝酒。
“今天宵征老兄也败在剑下了,实在是出人意料啊。”于泽笑着说。
“大哥,你也想去试试?”于涧挑衅地笑道。
“我才不试,要是败给了宵征兄,尚能留一分薄面,败给小羲,以后还怎么带兄弟们打仗?”于泽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肃宵征。
“技不如人,败了就败了,来,小羲,大哥敬你。”肃宵征虽被调笑,但是倒也坦荡,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倒是于盛将军会挑人欺负啊。”于泽几杯酒下肚,兴致勃勃地开始煽风点火,一句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于盛连灌了三杯酒,将头别向一边,并不回应。
“小羲,我一直想问你,于盛肯定不是你的对手,你当时挨了于将军一鞭子为何不出手?”于涧问。
“因为我的剑还没有见过血,他不还够资格给我祭剑。”羲和说着,看了于盛一眼。她声音不大,但一语既出,大家都停止言笑,静静等着她继续。
羲和端起酒杯,缓缓地说:“为兵者,勤习苦练不为争强好胜或恃强凌弱,而是为在战场上能多一分生机;为将者,不在武艺精奇勇猛过人,而在谋局算势指挥得当,在两军阵前为麾下将士争一分生机,减一分死地。”
羲和语气平静,但四座皆惊,众人一时呆住了。
于盛最为震惊。之前小王爷对羲和说犯了军纪自会处罚,不过是装模做样训斥一顿而已。他老爹郑国公于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去皇帝陛下那里告状,说谁谁欺负了他的宝贝儿子,反正无论他说什么皇帝都信,什么要求皇帝都答应。
大概小王爷也不想惹他老爹吧,所以他屡次跟殷其雷起冲突,小王爷也没有执行军规,这次更不会因为一个陌生人责罚他。他这几日见羲和剑法不凡,自知不是对手,心中本就疑惑,现在见羲和这样讲,内心生出一点复杂的情愫。
“姑娘高论。”小王爷打破了沉寂,向羲和举起了酒杯。
“这几日多有得罪,各位将军不要见怪,羲和自罚一杯。”说着向小王爷示意一下,一饮而尽。众人也尽饮杯中酒,跟着小王爷夸赞。
羲和此前并未喝过酒,但她并不排斥,反而觉得畅快,数杯酒后仍无醉意,只是头有点晕,脸上稍稍发热,她端坐在右首,与别人言笑晏晏,在一群男人之中竟也不觉得丝毫突兀。
酒过三巡,众人开始天马行空地闲聊。
这个说,南齐与东陵这几月怎么停战了,东陵怎么能耗得过南齐,怕是要被吃掉了。那个说北周那帮怂货,这次被我们打回家后怕轻易不敢出来了。
又有人说,凤羽府自从他们主上死了之后好像销声匿迹了。还有人说,这次班师小王爷凯旋而归,实在是风光痛快啊,云云。
羲和静静地听着,通过混杂着口音和粗话的武将们乱糟糟的谈论,加上她这几日的了解,她大概明白了现在的纷乱局势。
一百年前,各国统一于燕,经六世至燕哀帝而衰。群雄蜂起,诸侯割据,莫氏占北周,葛氏踞南齐,于氏统西梁,李氏定东陵,成四国争雄之势。
四国在长期混战中,形成了两两捉对厮杀的局面,北周与西梁势均力敌,互不相让。南齐实力最强,东陵最弱,边界又与南齐多有交攘,南齐屯兵北境,大有吞并东陵之意。加之各方均有趁其中双方厮杀力竭,挥兵一举歼灭一方的企图和尝试,各国边界皆不安定,战火不断。
此次小王爷亲率十万大军与北周决战,就是为解北周多次进犯之困,虽损失惨重,但已退敌至西梁原防线之外。
酒酣意畅,一夜安眠。第二天一早,羲和与军队一道出发了,天清气爽,心情舒畅。队伍行进速度不快,但中午之前即可与主力回合。
他们还不知道,这段看似平静的路上,却已危机四伏。猎人们已经布下陷阱,等待他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