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
自英军舰队溯江西侵,江宁至京师之间的驿站就随时处于高度的运转之中,隔三差五就有五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甚至是八百里加急,虽然江宁距离京师二千三百余里,但清英双方在静海寺草签的协议连四日时间都不到就送达了京师。
京师,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近侍太监曹进喜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轻声禀报道:“禀皇上,潘世恩在外递牌子求见。”
正批阅奏折的道光顿住笔,随口吩咐道:“让他进来。”说完,他快速批阅完折子,这才搁下笔,用毛巾揩了揩手,端起茶盅浅呷了个凉茶,这段时间,江宁战事打的顺手,户部银库亏空案的追缴以及河南黄河大堤决口修堵工程进展都颇为顺利,唯一烦心的就是银子!
自户部银库亏空案爆发以来,江南用兵,河南堵堤,处处要钱,而且都是大额开支,国库那点家底已经抖落的一干二净,针对户部银库亏空一案的大规模罚赔追缴却见效甚微,他可谓是心急如焚。
近段时间,他已向内阁连发两道明谕:其一,除江苏浙江两省,其他各省八旗绿营官兵各项需用,一概从俭,甚至要俭而再俭,兵丁军饷如不能按数发给,将来一定照数补发。
其二,要求宗人府、户部、工部、内务府、三院、三山、太常寺、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各堂官对所有大小工程及支领款项,可裁即裁,能省就省。
潘世恩进来见礼后,便躬身呈上一份折子,道:“皇上,钦差大臣林则徐、奕山、参赞僧格林沁、杨芳、易知足等与英夷全权使臣璞鼎查、义律在江宁静海寺和谈,草签了一份合约”
江宁的情况道光极为关注,接过折子便低头细看,一,偿还积年商欠总计三百万元。二,循葡萄牙租借澳门例,作为英商居住之地。三,增开厦门、宁波、上海为通商口岸。
四,在通商口岸,外人有居留行动自由,有携带家眷自由,生命安全理应受到妥善保护,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五,外人在通商口岸有宗教信仰自由,允许在口岸修建教堂和传教自由。
六,清国须公开公布明确的海关税则。
七,两国官员平等,英国可派领事来华,长期驻留通商口岸。
八,外人在口岸可以开办银行,工厂,兴办学校,开办报馆。
九,在通商口岸设立涉外法庭,专门审理涉外案件。
这一份与去年签订的基本没什么区别,只是取消了军费赔款,香港则是从割让变成了租借,而且点明是循澳门例。至于烟价赔偿则是换了个名目而已。
不过,这个不大的变更却是很合道光的心意,至少没有割地赔款那么刺眼的字眼,而且他也无须担心死后没有立功德碑的资格,要知道,历代大清皇帝,但凡是丢失疆土的,是没有资格立功德碑的,但是租借就不同了,更何况还是循葡萄牙租借澳门的例子。
看完,道光才发现后面居然还有两条附约,一,作为战争赔偿,英吉利无偿为清国修建一条上海至宝山的铁路。二,由英吉利负责承建上海至江宁以及杭州至京师这两条铁路。
看完这两条附约,道光的脸色登时有些难看,朝廷什么时候决定要修建上海至江宁以及杭州至京师这两条铁路了?江宁的官员这是在借休战的由头逼迫朝廷修建这两条铁路!
听的道光半晌没有动静,跪在地上的潘世恩大着胆子偷瞥了一眼,见道光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他连忙轻声道:“林则徐还给微臣写了封私信,说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不得已的苦衷?道光看了他一眼,道:“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回皇上。”潘世恩轻声道:“英酋璞鼎查、义律如今是骑虎难下,若是不能承建铁路,则势必要求战争赔款,割让香港,否则无法向英吉利女王交差,只能将战争进行到底。英军舰队如今在江宁尚且有二十五艘战舰,水陆兵丁一万二千余人,并非无一战之力。”
默然半晌,道光才道:“传载铨、穆章阿、敬徵、祁隽藻、裕诚、许乃普觐见。”
不多时,宗人府宗令,定郡王载铨,大学士兼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敬徵,军机大臣兼户部尚书祁隽藻,兵部满汉尚书裕诚、许乃普就鱼贯而入。
待的众人见礼,道光看了穆章阿一眼,拿起折子道:“这是江宁八百里加急才送来的急报,穆章阿,你来念。”
听的这话,穆章阿心里一喜,自户部银库亏空案爆发以来,他就倒霉透顶,定郡王载铨自请削掉王爵,他也没能幸免,被道光革去军机大臣一职,其后,道光怕牵扯太广,以‘惟事阅多年,官非一任。’的借口着他革职留任,但圣眷却淡了不少,近段时间一直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此时当着一众大臣的面,道光突然着他来念这份来自江宁的急报,这明显是一个奠定他地位的信号,他岂能不喜,当即连忙起身接过折子,朗声念了起来。
待的穆章阿念完这份一众大臣登时都心知肚明,明白道光召他们觐见的目的是商议这份条约,而重点则是修建铁路的那条附约,不过,事关重大,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见的一众大臣都默然不语,道光缓缓开口道:“去年琦善在广州与英夷签订的那份都还记的吧?英夷撕毁了,如今又草签了这份,诸位是何看法?”
见的载铨、穆章阿、潘世恩三大领军人物都不吭声,机大臣兼户部尚书祁隽藻率先开口道:“如今国库空虚,难以为继,微臣窃以为,江宁战局,当以和谈为上,英军虽入囚笼,但战力犹存,须防出现鱼死网破之局面。”
国库空虚,江南战局和河南黄河大堤的修堵都需大额的投入,户部已是不堪重负,大学士兼户部满尚书敬徵也希望能够今早结束江南战事,节省开支,闻言紧接着道:“户部银库储备白银不足百五十万两,黄河大堤又不能半途而废,朝廷实无力支撑江南战事,奴才恳祈皇上,尽早结束江南战事,否则再遭遇其他变故,朝廷将无力应对。”
兵部满尚书裕诚却沉声道:“江南八旗绿营在长江已精心部署了半年,如今英军舰队虽则抵达江宁,却是兵力大损,当一鼓作气,全歼英军,以扬我大清国威!”
定郡王载铨却是知道道光是倾向于修建杭州至京师的铁路的,身在江宁的奕山也给他来信详细的述说了江宁的情况,见裕诚说的不对,他连忙开口道:“英军舰队船坚炮利,长江之上并无可以抗衡之水师战船,且英军水陆兵力尚有一万之众,若是继续开战,江宁可能毁于战火,就算最终能够全歼英军舰队,伤亡也必然极大,损失也是难以承受。
从目前战局来看,大清还略占赢面,此时和谈,利于大清,从双方草签的这份来看,英方也明显让步。
再则,修建杭州至京师的铁路,有利于漕运,能极大的缓解对运河的依赖,且有利于朝廷对江南的掌控,也利于朝廷缩减每年对河工的巨大开支,由英吉利承建,对于大清而言,明显是利大于弊!”
见载铨极力赞成,穆章阿心里暗觉诧异,这家伙以前不是反对修建铁路的?怎的突然转变了态度?是揣摩准了道光的心意?还是借着机会向汉臣示好,以联合汉臣来打压他?户部银库亏空案,这家伙可是联合汉臣对他落井下石!
略微琢磨,他才开口道:“英夷居心叵测,对我大清图谋非小,若是任由英夷修建杭州至京师这条铁路,英夷必然对铁路沿线各地情况了如指掌,日后如何防范英夷大举进犯?尤为严重的是,一旦铁路建成,江宁至京师只须短短三四日,如何防范?此举实乃置京师于险境,恳祈皇上慎思。”
对于沿大运河一线修建铁路,道光是颇为心动的,毕竟这条铁路一旦建成能够极大的缓解朝廷的财政压力,不过听的穆章阿这话,他不由的有些犹豫起来,确实,若是让英吉利修建这条铁路,弊端太大。
见道光没吭声,潘世恩缓缓开口道:“英夷所依仗者,是船坚炮利之海军,非是陆军,吴淞、镇江两役,英军被元奇团练打的损兵折将,毫无还手之力,足见英夷并不擅长陆战。”
“镇江一役,八旗绿营一万六千人防守镇江,被英军半日攻占,折损过半,岂能说英军不擅长陆战?”穆章阿沉声道:“元奇团练擅于陆战,但元奇团练非朝廷经制之师!也不为朝廷所掌控!”
这话可就有些诛心了,潘世恩连忙道:“朝廷从来就不曾掌控地方团练,而且朝廷要将元奇团练纳入经制,也非是难事!”
“说的轻巧!”穆章阿不屑的道:“元奇团练纳入经制?且不说元奇团练一年的武器弹药开销上百万两白银,仅是元奇团练的饷银就是八旗绿营的两三倍,朝廷如何平衡?”
涉及到八旗绿营的兵制,潘世恩还真不敢随意表态,身为宗室的载铨却是不怕,直言不讳的道:“与英夷一战,八旗绿营种种弊端暴露无遗,难不成还继续一年花费上千万的白银养着那些没用的废物?兵在精不在多!朝廷应该训练精兵!”
与英吉利这一场战争,八旗绿营几乎是打一仗输一仗,而元奇团练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两场大捷,战果辉煌,自身的伤亡却是微乎其微,对这种现象,道光的心里触动确实相当大,不过,元奇团练那样的精兵,朝廷也真是养不起,就算朝廷一年能够拿出一千五百万两银子,又能养几万元奇团练那样的精兵?十万怕是顶了大天了,可相对******辽阔的疆域十万兵力能济什么事?
这事得从长计议,眼见的穆章阿还要开口驳斥,他缓声道:“兵制之事稍后再议,江宁如今急等着朕的回复”
“皇帝。”穆章阿轻轻叩首道:“朝廷目前并无修建上海至江宁和杭州至京师这两条铁路的计划,英夷是如何得知,并且提出要承建这两条铁路的?很显然,是易知足在怂恿英夷!
易知足一直倡议鼓动修建铁路,如今借两国开战之机,公然怂恿英夷,其心可诛,恳祈皇上严旨斥责!”
道光瞳孔微微缩了缩,这一层他早就想到了,心里对易知足也是极为不满,虽然他心里本就倾向于修建这条铁路,但易知足怂恿英夷来逼迫朝廷修建这条铁路,却是他无法容忍的!
潘世恩心里一沉,别看穆章阿只是建议道光严旨斥责,但这话等于是在道光心里埋下了一根刺,应景的时候,这绝对就是一项大罪!如今王鼎不在,他不得不出面维护,略微沉吟,他便道:“提出让英夷承建铁路,江宁一众大员也应该是出于无奈,非如此,英夷不会放弃割地赔款的条件,为保江宁不被毁于战火,为免战争持续下去,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听的这话,一直没有开口的兵部汉尚书裕诚许乃普沉声道:“皇上,江宁不宜再战,英军虽是有意和谈,但英军是身险重围,一旦开战,必然破釜沉舟。而江宁之八旗绿营和元奇团练同样也是无心再战,一旦开战,不堪设想。”
道光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江宁这一战,他也不想再打下去,不论是元奇还是朝廷都没雄厚的财力支撑这场战争继续打下去,他很清楚,继续打下去,变数很大,一旦英军不肯罢休,这个后果大清承受不起,但是,让英吉利承建杭州至京师的这条铁路,他心里很是抵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