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知足一脸的兴奋和欣喜,魏源却是惊疑不定,英夷会主动攻击江宁,而且是早就计划攻击江宁,这实在是令他难以置信,毕竟一直以来英夷舰队都是沿海攻击,从未进入内河,更何况江宁距离海口三百余里,英夷怎会一早就计划攻打江宁?
略微沉吟,他才开口道:“若是加强吴淞炮台兵力,加强狼山、镇江防御,江宁也积极备战,即便英夷早有计划,也会被逼改变计划。”
听的这话,易知足仿佛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从头凉到脚,真要如此,借璞鼎查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来攻打江宁,他缓缓的坐下,沉声道:“部堂大人是铁了心要放弃江宁会战?”
“既无兵,又无银子,这仗怎么打?”魏源说着端起茶杯浅呷了一口,眼光却瞟向一旁。
“徐州不是只被抽调了一万,还有二万兵马,九江还有湖广的绿营。”
“别看徐州、九江距离江宁都不远,但要调动两地的绿营,必须的银子开路。”魏源慢悠悠的道:“数万大军开拔,至少需要上百万两银子,朝廷拿不出银子,两江藩库也一个劲哭穷。”
听到这里,易知足不由的暗松了一口气,合着魏源前来,要银子才是正经差事,可被他吓的不轻,不过,开口就要一百万,这口张的也太大了,元奇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略微沉吟,他才道:“两江富甲天下,人所周知,要募捐一百万两,想来应该不是难事。”
魏源看了他一眼,含笑道:“两江富裕不假,但要大额募捐,须的师出有名,如今不能以守卫江宁的名义募捐,只能以收复浙东失地的名义募捐,不关切身厉害,谁会大额捐输?”
“两淮盐商呢?”
“两淮盐商已是昨日黄花,知足难道不知?”
两淮盐商已成昨日黄花?易知足大觉意外,接任上海道前来上海,他关注的重点是战事,对于盐商扎堆的扬州还真没上心过,当下连忙道:“在下还真不清楚,怎么事情?”
略微沉吟,魏源才道:“道光十二年,盐政革新,改‘纲商引岸’制为‘票盐法’打破了食盐运销的垄断,两淮盐商陷入困境,大量盐商一夜之间,由富变贫,一蹶不振,如今哪里还能指望盐商捐输。”
说着,他微微摇了摇头,苦笑着道:“以前‘纲商引岸’富了两淮盐商,但朝廷每遇大事,战争、庆典、赈灾、工程等需要花大钱的时候,盐商们都踊跃捐输,多则数百万,少则数十万,乾嘉年间,盐商报效捐输军需一项,就高达白银三千万两之多。改行‘票盐法’,穷了盐商,朝廷也没见富。”
“朝廷没富,官员们却富了。”易知足笑道:“朝廷这笔帐可没算清楚,盐商口袋里的银子,还能通过捐输,逼迫他们吐出来,官员口袋里的银子却是没法子逼迫他们吐出来。”
魏源可不想将话题扯远,林则徐还等着的,当即拉话头道:“兵不如人,器不如人,又无银子,纵使英军舰队抵达江宁城外,亦不过是徒增伤亡而已,放弃江宁会战,是最为明智之举。”
易知足缓缓摇了摇头,道:“募捐不急,待的英夷舰队进入长江口,攻打吴淞口炮台,逆江而上的时候,再募集也不迟,兵临城下,不怕他们不积极捐输。再有,烂船还有三千钉,两淮盐商富甲天下,岂能没有一点家底?”
魏源眉头一扬,“兵凶战危,岂能儿戏?”
“军国大事,在下岂敢儿戏?”易知足沉声道:“朝廷没银子,地方官府没银子,元奇有银子,别说一百万,就是三百万,五百万,元奇也出得起!”
魏源心里一喜,连忙追问道:“这话当真?”
易知足正色道:“部堂大人是担心元奇筹措不出足够的银子吧?放心,砸锅卖铁,元奇也会支持部堂打完江南这一战!”
魏源点了点头,道:“看来知足对这一战很有信心?”
“关门打狗若是都没有信心,在下也不会蹚这趟浑水了。”
“知足想过没有,这一战若是大败,会是什么后果?”
“在下执掌元奇以来,不敢说没做过亏本的生意,但亏本的大生意还真是从未做过。”易知足缓声道:“这一次,元奇在江宁投下了五千团练,数百万银子,可说是元奇创建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岂容亏本?”
听的这话,魏源起身拱手道:“那老夫这就覆部堂大人。”
待的魏源告辞离开,易知足缓步踱了两圈又坐躺椅,虽说魏源用的是以退为进的法子来试探元奇的底细,但林则徐怕是也真有放弃江宁会战的想法,先前对于绿营和英军战力对比的话有可能将他吓到了,不过,说实话,那些外省来援的绿营兵马究竟能够发挥多大的作用,还真是难说。
江宁这一战,不能放弃!这是唯一能够打击英军气焰的机会,就此放弃,实在是太可惜,至于银子,他倒不是吹牛,三五百万,元奇还真拿的出,而且这笔银子也不可能是白给的,怎么着也得翻倍赚来,眼下是要先坚定林则徐的信心,若是林则徐有心放弃,随便放出风声,就能令英夷止步。
不过两刻钟,李旺就快步赶来禀报道:“少爷,林部堂带人来了。”
带人来了?带的僧格林沁?这两人方才一直在一起?难不成僧格林沁也有意放弃江宁会战?易知足心里想着,脚下却不慢,快步迎了出去,传过院子,一拐角,就见僧格林沁、林则徐快步而来,他连忙拱手道:“在下见过王爷、部堂大人。”
“私下相见,知足无须多礼。”僧格林沁满脸笑容的摆了摆手。
“二位请。”易知足客气的伸手礼让,三人进的厅堂,叙礼落座,林则徐便径直道:“方才让魏先生来探探知足的口风,元奇真能筹措到三五百万两银子?”
这两人果然是串通好的?易知足隐隐觉的不对,忍不住道:“还有其他变故?”
林则徐点了点头,道:“黄河决口,河南祥符三十一堡堤顶漫塌,水围开封,洪水奔注洪泽湖,初步估计,安徽甚至是江苏都有一部分州县遭灾,这次水灾可能是数十年罕见的。”
那么大的水灾!易知足听的一呆,这可真是雪上加霜!户部银库亏空案才出,黄河又决堤,难怪素来坚决主战的林则徐会打退堂鼓,起了放弃江宁会战的念头,难怪他会派魏源前来试探他口风,如此大面积遭灾,光是赈灾要多少银子?
“祥符决堤,河道总督文冲已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僧格林沁缓声道:“户部银库的那点子家底,知足想必也清楚,加上英夷舰队出现在渤海口,估摸着皇上有可能会放弃江宁会战。”
“河工历来最耗银子。”林则徐补充道:“南河东河每年支用的河工银高达七八百万两,遭遇大灾,上千万也稀松平常,这次水灾严重,遭灾面积广,除了赈灾,还要堵筑决口,朝廷可能无力支撑江南大战。”
易知足看了看两人,缓声道:“王爷和部堂大人应该都是不甘心放弃这一次难得的打击英夷的机会吧?”
“元奇如果能够有足够的实力支持。”僧格林沁向北拱了拱手,道:“本王马上上折子,恳祈皇上继续执行江宁会战计划。”
林则徐却道:“知足可要想清楚,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开战,局势就不是咱们想要掌控就能掌控得了的。”
“与英吉利一战,关乎大清百年国运,元奇即便是倾尽所有也在所不辞。”易知足沉声道:“王爷和部堂大人放心,江宁战事一日不歇,元奇就保证江宁参战绿营的粮饷一日不断。”
“好!”僧格林沁朗声道:“以后元奇的事就是本王的事,但凡是力所能及之事,绝不推诿。”
林则徐颌首道:“江宁一战大捷,知足当是首功!”
易知足连忙拱手道:“谢王爷和部堂大人。”
略微沉吟,林则徐才道:“如今英夷分舰队尚在登州,知足估计,英夷何时才会攻击江宁?”
斟酌了片刻,易知足才开口道:“英夷既然做出了攻击天津的假象,就说明近段时间就会行动,十月,长江就会进入枯水期,那将不利于英军大型战舰逆江而上,在下估摸着,八月,英夷就会开始攻击。”
“那浙江方面是否还需要调派兵力?”
“当然要,不能让英夷起疑。”易知足道:“部堂大人最好是前往杭州坐镇,摆出收复宁波的架势。”
京师,西郊,圆明园,勤政殿,竹林清响阁。
道光俯在案上专心致志的绘画着院子里的竹林,天色热再加上心里烦闷,他想借着绘画调整下心情,勤政殿外,载铨、穆章阿两人各自寻一处阴凉的地方等候着,两人本就矛盾不小,虽然不至于公开撕破脸皮,但相互之间却也是没什么好脸色,尤其是私下场合,道光在作画,近侍太监不敢进去禀报怕搅了道光的兴致,两人也只能是候着。
对于户部银库亏空案,道光极为上心,作为主办这个案子的载铨和协助的穆章阿两人每天都要来觐见汇报进度,道光移驾圆明园,两人一天有一半时间在轿子里度过。
载铨扇着折扇正闲的无聊,抬眼瞧见潘世恩、王鼎两人急匆匆而来,本想招呼二人,但见两人脸上神情肃然,便住了口,赶紧的整理朝服准备着觐见,近侍太监曹进喜见的是王鼎来了,心里不由的暗暗叫苦,这位王中堂可不是好说话的人,他陪着笑迎上前道:“皇上在歇息。”
王鼎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道:“八百里加急,赶紧去禀报。”
曹进喜还真有些怕他,况且听说是八百里加急,估计是军情,连忙道:“二位中堂稍候。”
正在专心绘画的道光听闻禀报,有些扫兴的搁下笔,道:“带他们去西暖阁。”洁手净面之后,他才缓步踱了过去,进的暖阁,待的四人见礼,他才看想潘世恩,道:“哪里的急报?”
“皇上。”潘世恩连忙道:“开封,东河总督文冲八百里加急奏报,黄河在河南祥符决堤,水围开封,洪水奔注洪泽湖。”
穆章阿这几日都围着亏空案转,军机处是潘世恩主持,听的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这可真是祸不单行,这节骨眼上黄河决堤,道光只怕会雷霆大怒,他赶紧将身子俯低一点。
看完折子,道光安静了半晌,似乎才过神来,缓缓扫了四人一眼,不胜感慨的道:“圣祖爷时,河费一年才六十万两,到高宗时,涨到五百万两,到朕手里,一年河费已经高达七八百万两。”说到这里,他声音徒然沙哑起来,“祥符大堤如何会决口?贪!一层层的贪!”
顿了顿,他沉声道:“传旨,东河总督文冲着既革职,下南同知高步月,守备许樵,摘去顶戴,河道四品以上文武以及所在府县正印一体革职留任,戴罪在河工抢修。”
“皇上。”潘世恩连忙叩首道:“此次灾情不小,开封被围,洪水注入洪泽湖,须的尽快抢修黄河决口,否则不仅是开封不保,安徽甚至是江苏都会大面积遭灾。”
略微沉吟,道光便道:“定九熟知河务,又曾为河南巡抚,熟悉河南民情,尤为难得的是清廉,着暂署东河河道总督,尽快堵筑大堤决口。”
“微臣遵旨。”王鼎躬身道,他也预料到道光会指派他去河南,抬起身,他便道:“河道衙门一笔糊涂账,微臣没时间封账查账盘查清点,救灾如救火,开封被围,危在旦夕,微臣恳祈户部先行调拨三十万两白银。”
听他提到银子,道光脸上肌肉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户部银库只剩下四百多万了,光是这一下救灾修筑决口得花多少银子?虽然心痛,他也知道这银子省不得,犹豫了下,他才道:‘照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