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镇南王府,长乐书屋。
易正行放下手中的报纸,一脸忿忿的道:“元奇忙于在北方各省四处赈灾,北方报纸却铺天盖地的指责,朝廷装聋作哑,咱们总不能也不闻不问罢?”
“每临大事有静气,何况这还算不的大事。”易知足放下手中的报纸缓声道:“咱们打着赈灾的名义在北方各州县大量招收工人,确与欧洲圈地运动有殊途同归之效,变相圈地运动,倒也不算冤枉咱们。”
赵烈文插话道:“可咱们大量招收工人的目的是为了赈灾,为了最大限度的减轻赈灾的压力。”
“这话即便说出去也未必有人会信。”易知足哂笑道:“怕是连恭王等人现在也有些怀疑北方各省是否会发生持续四年之久的大旱,毕竟这事太过匪夷所思。”
“恭王没理由怀疑才是。”赵烈文道:“元奇向美利坚、俄国大量进口粮食,又给朝廷巨额的低息借贷......。”
易正行接着道:“说句狂妄的话,元奇若是要大量招收工人,何须借助赈灾的机会,最低工薪每月五元,只要放出招工的风声,农民就会趋之若鹜。”
易知足看了两人一眼,“若是寻常年景,如此大量招收工人,朝野上下会是何反应?此举严重侵害了士绅的利益,如今大清的统治阶层是什么?士绅!”
听的这话,易正行、赵烈文两人顿时都都不吭声了,在急需元奇大力赈济的情况下反应都如此激烈,放在平时,那情形可想而知。
一直没吭声的李鸿章开口道:“北方各省舆情汹汹,是否还继续赈济,继续大量招工?”
“当然要继续。”易知足不假思索的道:“反对的是士绅,百姓们对于招工却无比欢迎,为什么要停止?况且,明知大灾正在临近,却停止赈济,停止招工,于心何安?”
李鸿章道:“地方士绅有着极强的号召力,对百姓的约束力也不小,在下是担心在目前这个情况下,我行我素,会招致地方士绅的强烈阻扰和干涉。”
略微沉吟,易知足才道:“朝廷敢以断绝赈灾钱粮威胁,元奇难道就威胁不得?但凡是强烈阻扰和干涉招工的州县,永不赈济!并列入元奇封杀名单!”
永不赈济!并列入元奇封杀名单!李鸿章迟疑了下才道:“封杀,意味着什么?”
易知足沉声道:“取缔元奇在该州县的所有的业务,包括银行、商号、学校、交通、通讯等等,通铁路的州县,取消当地的停靠站点。”
这个后果可不是一般的严重,李鸿章三人不由的面面相觑,很显然对方是动了真怒,否则不会做出如此狠辣的惩罚举措,犹豫了下,赵烈文才谨慎的道:“真要如此,只怕会激起民变。”
“放心。”易知足不以为意的道:“这一条就足够分化地方州县的士绅,真要发生民变,元奇也不只是会赈灾.......。”
“大掌柜——。”机要室秘书唐洪年在门口轻声禀报道:“恭王电话。”
略微沉吟,易知足才道:“接进来。”顿了顿,他吩咐道:“惠甫去接,就说我不在。”
连电话都不接,足以表明易知足的态度,很显然对于朝廷的装聋作哑,他心里很不满,赵烈文却是暗松了口气,恭王既然在这个时候来电话,就说明不想继续装聋作哑下去了。
待的电话铃声响了两声,赵烈文才拿起电话,道:“您好,在下赵烈文,大掌柜不在府里。”
易知足不在府中?奕自然是不信,真要易知足不在府中,电话不可能会转进书房,很显然,对方心有不满不愿意接他电话,他当即解释道:“这几日事务繁杂,指责攻讦元奇之舆论既突然又迅猛,有些措手不及,镇南王不会是怪罪咱们装聋作哑罢?”
“恭王多虑了。”赵烈文笑道:“对于北方各省的舆论指责和攻讦,我们王爷并不在意,不过倒是说了,若是有州县阻扰干涉招工,除了永不赈济之外还要列入元奇封杀名单......。”
听的元奇的封杀后果如此严重,奕心里也有些发憷,很显然,易知足这次是真的恼了,他暗自庆幸电话打的及时,若是再拖延一天半日,待的元奇先在报纸上公开声明,朝廷就有些被动了。
“这法子好!”他当即朗声表态,“对于那些抱残守缺,冥顽不化,阻碍发展工业,阻碍赈济的州县士绅没必要客气,本王马上行文各省,对于阻扰干涉招工的州县一律停发赈灾钱粮。”
赵烈文心里暗笑,试探着道:“朝廷可是对于发展工业有所顾忌?”
奕确实是有些担忧,毕竟这次元奇折腾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直隶、山东、河南、山西、辽宁五省几乎是一夜之间冒出了数十家大型厂矿企业,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上百个工程队,招收的工人数量高达三十万之众,他不敢想象,一旦灾情持续下去,会有多少农民被转化成工人,即便是灾情过去之后,北方的农业怕是也要遭受沉重的打击,并且短时间内无法恢复。
正是出于这种担忧,朝廷这几日才装聋作哑,对于指责和攻讦元奇借赈灾之机大量招收工人之事不闻不问,不过最后,一众国务大臣在连续的商议之后,还是下决心支持元奇,因为工业化已是大势所趋,相比起欧洲各国的圈地运动,元奇采取的这种法子要温和的多。
而且大多数的国务大臣都相信,易知足不会为了大量招收工人而虚言恐吓北方的旱灾会持续四五年之久,尤其是奕、肃顺、伍长青三人都与易知足相交数十年,他们既相信易知足超乎寻常的预见能力,也相信易知足的品性。
尽管持续四五年的大旱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之事,却也没人敢拿北方数省一亿多人的生死去豪赌,谁都清楚,若是北方数省大旱持续四五年,没有元奇的鼎力赈济,绝对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灾难!
听的对方试探,他直言不讳的道:“若说没有顾忌,惠甫兄也不会相信,不过,经过商议,内阁一众国务大臣一致认为,推行工业化势在必行,元奇借北方大灾之时厚积薄发,乃是最为温和的法子。”
说着,他朗声笑道:“朝廷表明态度全力支持元奇,但舆论的引导还须的靠元奇,诸如介绍欧洲的圈地运动,推行工业化之必要等文章,咱们内阁可写不出来。”
略微沉吟,赵烈文才道:“舆论引导之事还是朝廷出面为好,相关文章可以电传给内阁。”
“如此也好。”奕爽快的道,由朝廷来进行舆论引导是要担些风险,但可以给朝野上下一个开明的,奋力进取的内阁班子印象,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实则朝廷根本没的选择,只能是站在元奇这边。
放下电话,赵烈文满面微笑的看了几人一眼,道:“恭王来电,内阁一众国务大臣经过商议一致决定全力支持元奇推行工业化........。”说着,他将与奕的通话复述了一遍。
奕及一众内阁国务大臣的态度还真是有些出乎易知足的意料,待的赵烈文住口,他笑道:“难得他们眼光长远一回。”
顿了顿,他接着道:“既是如此,咱们也该投桃报李,回复恭王,今后元奇投建的所有大型厂矿企业,包括今年秋冬投建的,一律分给朝廷三成股份,当然,不白给,以朝廷德兰士瓦金矿的股份交换。”
听的这话,在座几人都是一呆,朝廷占有德兰士瓦金矿的二成股份,以德兰士瓦金矿的年产量来算,一年的收益是二千万白银,而且还有可能逐步提高,但如此多的大型厂矿企业一旦发展起来,三成股份的收益肯定也不会是小数目,两者交换,究竟是亏还是赚?朝廷又是否会同意?
沉默了片刻,李鸿章才试探着道:“大掌柜是想将朝廷与元奇绑在一起以促进大清的工业化?”
易知足缓声道:“这只是其中一个目的,最主要的是垄断,形成国家垄断。”
京师,首相府。
奕放下电话,瞥了肃顺、伍长青二人一眼,一脸心有余悸的神态道:“好在电话打的还算及时,易国城连电话都不接,径直下令,对于阻扰干涉反对招工的州县永不赈济,并列入元奇的封杀名单......。”
肃顺看了伍长青一眼,感慨道:“元奇如今是越来越强势了。”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何况是元奇。”伍长青哂笑着道:“真以为易国城性情温和宽厚,忘记元奇当年屠灭倭国,屠杀南洋土著的事了。”
“好了好了。”奕笑着摆了摆手,“咱们现在是全力支持元奇。”顿了顿,他接着道:“元奇希望朝廷进行舆论引导,相关文章由他们准备.......。”
“六爷,这事可要三思。”肃顺连忙道:“推行工业化也好,圈地也罢,都是得罪天下的士绅的事,朝廷若是进行舆论引导,无异于引火烧身,如今这省府县三级咨议局和资政院的议员们大多都是士绅。”
伍长青闷声道:“既然已经决定全力支持元奇,还有什么好顾忌的,由朝廷进行舆论引导,能断绝地方士绅所有不切实际的念想。”
“本王也是如此想。”奕微微颌首道:“实则朝廷除了支持元奇之外,并没有其他的选择,既是如此,何不明确的,坚定的支持元奇?此番放纵北方各省舆论指责攻讦元奇已经惹的易国城不高兴了,连本王的电话都不愿意接.......。”
“眼下正是赈灾的节骨眼上,北方各省士绅本就对元奇大规模的移民和招工心满不忿,朝廷这个时候明确坚定的支持元奇,极有可能引发意料不到的后果。”肃顺沉声道:“目前这个情形,稳定才是最重要的。”
“肃相多虑了。”伍长青不急不缓的道:“反对招工的是士绅,不是百姓,如今大量精壮劳力进入厂矿企业或者是工程队,即使的最低工薪也足以保证六口之家果腹,就算是有士绅居心叵测,也无法煽动民心。”
“雨亭确实是过虑了。”奕缓声道:“今日已非往夕可比,有线电报即发即收,铁路便捷,大军朝发夕至,火器威力更是堪称恐怖,一营兵力轻轻松松就能屠灭一县之乱民,诸如长毛之乱,已毫无可能。”
这倒是实话,以现在的通讯和交通之便捷,军队战力之强横,根本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乱党,不等成气候就已经被剿灭了,肃顺自嘲的笑道:“看来,我倒是有些跟不上这时代的变化了。”
“雨亭兄也是关心则乱......。”奕话未说完就被清脆的电话铃声打断,他皱了下眉头,竟然没有章京禀报就直接打了进来?不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是镇南王府的电话,只有镇南王府的电话无须禀报就直接接进来。
他连忙起身拿起电话,“我是奕。”
“在下赵烈文。”话筒里传来的依然是赵烈文的声音,“咱们王爷刚刚回府,听闻禀报后说,朝廷深明大义,元奇也该投桃报李......。”
放下电话,奕神情有些古怪的看了肃顺两人一眼,缓缓坐下道:“元奇让朝廷以德兰士瓦金矿的二成股份交换元奇今后投建的所有大型厂矿企业的三成股份,包括今年秋冬投建的......。”
“王爷犹豫什么?”伍长青不假思索的道:“换,必须换!”
“这些厂矿企业的一年分红能有多少?”肃顺愕然道:“朝廷每年在德兰士瓦金矿的分红又是多少?二千万白银!”
“二千万白银就让肃相迷了眼?”伍长青哂笑道:“金矿有挖完之时,而且南非金矿是否能长久占据也尚且难说。国内元奇今年秋冬投建的和以后陆续投建的大型厂矿企业基本可以保证长盛不衰,我敢保证,五年十年之后,这些厂矿企业的三成收益将远远超过,甚至是数倍德兰士瓦金矿的二成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