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镇南王府,长乐书屋。
仔细听完赵烈文对天津的情况介绍之后,燕扬天沉吟了一阵,这才看向倚在窗边抽烟的易知足,迟疑着道:“校长,天津若起战端,势必影响拖延倭国的战事.....,以学生之见,恭王尚且未将事情做绝......。”
奕訢确实还未将事情做绝,至少他还没公然接管哗变的福恒所部,易知足缓缓转过身来,鼓励道:“接着说。”
“以学生揣度。”燕扬天斟酌着道:“恭王确实是有心挑起战端,如此,便可名正言顺,顺理成章的接管福恒所部,不过,恭王应该很清楚,没有元奇的支持,他不可能打赢这一仗。
因此,恭王目前的举动,只能是一种试探,不是试探太后的反应,而是试探校长的反应,校长若是支持,他就敢放手一战,校长若是不支持,他未必会铤而走险!”
易知足微微点了点头,道:“那你说说,咱们是该支持?还是不该支持?”
“如果是从倭国战局考虑,自然是不支持。”燕扬天不假思索的道:“但如果从国内的局势考虑,则是应该支持。”
“国内什么局势?”赵烈文追问道:“迟早会有一战?”
燕扬天点了点头,缓声道:“预备立宪之期将满,太后又牢牢的掌控八旗新军,一场内战在所难免,迟打不如早打!”
易知足瞥了两人一眼,道:“惠甫是否也认为,内战在所难免?”
“学生并不如此认为。”赵烈文不假思索的道:“虽然慈安太后不甘心主动放弃皇权,推行虚君立宪,但却明事理,知进退,能顾全大局,在明知事不可为的情况下,会妥协以争取保留更多的权益。基于这一点,学生窃以为,完全有可能避免爆发大规模内战。”
易知足缓步踱回座位坐下后才缓声道:“美利坚是前车之鉴,一场南北战争持续四年,损失之大无法估量。我国目前正处于发展经济和加速工业化进程的关键时期,必须极力回避爆发大规模内战。
如果爆发战争,咱们也必须最大限度的控制战争的规模、持续的时间以及战争所造成的破坏.......。”
话未说完,曹根生快步走了进来禀报道:“大掌柜,军机处来电——。”
“念——。”
“若是恭王兴兵作乱,元奇是否与朝廷联手镇压?”
“看来,太后对于元奇的态度也是半信半疑。”易知足哂笑道,他才给军机处发电表态,如果无法劝阻,愿意与朝廷联手维护朝局稳定,结果军机处又发电报来确证。
“恭王与元奇关系密切,太后自然不敢尽信。”赵烈文缓声道:“这封电报不仅是想确认一下大掌柜的态度,也是希望大掌柜能拿出切实的行动。”
“希望咱们拿出什么切实的行动?”易知足道:“出兵天津,朝廷定然会疑神疑鬼,支援一批军火?我可不希望八旗新军的战力太强......。”
燕扬天开口道:“四国岛的战事基本已经结束,可以将征伐四国的万余八旗新军运送回国。”
“这主意倒是不错。”易知足颌首道:“就如此回复军机处,顺带转告恭王一声。”
京师,紫禁城,军机值房。
收到易知足的回电,肃顺可谓是心花怒放,连看了两遍这才起身赶往养心殿,奕訢和他二人皆是立宪派领军人物,但一直以来,组阁摄政呼声最高的都是奕訢,他这个首席军机大臣似乎一直都活在奕訢的阴影下,这一次,他总算是可以扬眉吐气了!
看过电报,慈安也是长松了口气,易知足没乘机提出出兵天津,而是许诺将在倭国的万余精兵以最快的速度运送回天津,对恭王和福恒所部形成前后夹击之势。此举既不仅是积极支持朝廷平乱,也解除了她的后顾之忧,她心里实则一直都有些担心元奇扣押在倭的部队。
略微沉吟,她才开口道:“拟旨,温言勉励恭王一番,令其改道北上,走通州回京。”
肃顺听的一楞,此举不仅是意在试探恭王的反应,也是给恭王一个机会,若是恭王遵旨改道北上,他不就白欢喜一场?略微沉吟,他才迟疑着开口道:“太后,是否着恭王在天津城外扎营?”
慈安有些意外的瞥了他一眼,随即就反应过来,道:“可是担心元奇?”
“是。”肃顺连忙道:“若是恭王无心作乱,必然遵旨改道北上,微臣担心元奇会否继续将在倭部队运送回天津。”
稍一沉吟,慈安便缓声道:“恭王大军一旦兵临天津城下,变数太多,着令其即刻改道北上,探明其意图!”
肃顺不敢再多嘴,连忙叩首道:“微臣遵旨。”
天津,塘沽,前锋大营。
奕訢率部拔营向天津进发纯粹就是一个姿态,行军速度极慢不说,还早早就安营扎寨,中军大帐刚刚扎好,朝廷和元奇的电报就几乎同时送到,将两分电报比照着看过之后,奕訢轻叹了一声,随手将电报转给僧格林沁,啜茶不语。
看过电报,僧格林沁轻声道:“没有元奇的支持,六爷纵然能攻下天津,也无法守住,至于京师更是休想。”
“我就不明白了,易国城究竟是怎么想的?”奕訢闷声道:“真指望太后会乖乖交出兵权,推行宪政?这不是与虎谋皮嘛?”
略微沉吟,僧格林沁才道:“要不,我去新港见见郭仲牟?”
奕訢心里着实是有些不甘,沉吟了下才道:“之前让郭仲牟吃了闭门羹,僧王前去......。”
僧格林沁摆了摆手道:“无妨,郭仲牟不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新港,东海舰队驻营地。
闻报僧格林沁轻骑而来,郭仲牟立马就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了转机,连忙快步迎了出来,一见面他就爽朗的笑道:“僧王前来,可是回心转意?”
僧格林沁笑道:“本王还真有些担心会吃闭门羹。”
“在僧王眼里在下就如此小肚鸡肠?”郭仲牟满面笑容的道,说着伸手礼让道:“僧王请——。”
两人进的大帐,奉上茶水之后,郭仲牟屛退了众人这才开口道:“恭王究竟是何打算?”
僧格林沁却是问道:“恭王的想法和意图,福恒应该都说明白了罢?可向镇南王如实禀报?”
“如此大事,在下岂敢隐瞒?”郭仲牟说着对外吩咐道:“来人,将今天与上海往来的电报底单都送来。”
僧格林沁没阻止,点了支烟,他才闷声道:“镇南王究竟是何想法?”
“大掌柜是何想法,我也不甚清楚。”郭仲牟道:“我揣摩着无非是这几点......。”顿了顿,他才接着道:“从国际局势考虑,大掌柜预判欧洲这两年将会爆发大规模战争,这对咱们而言,是西北扩张的大好机会,一旦国内爆发大规模内战,极有可能就会再度错失西北扩张的机会......。”
“等等。”僧格林沁打断他话头道:“如果元奇大力支持,即便是爆发内战,战争也会迅速结束,长则半年,短则两三个月......。”
“僧王未免想的太简单了。”郭仲牟缓声道:“一旦爆发战争,就不是保皇立宪之争,而是大清生死存亡之战!朝廷战败,必然败退东北,战争也必然旷日持久。”
僧格林沁一阵默然,确实是有这个可能,这些年朝廷一直在经营盛京,可不就是打着退回东北的主意?一旦慈安见势不妙,带着皇帝退守东北,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可就真是难说了。
见他不吭声,郭仲牟接着道:“一直以来大掌柜都十分反对内战,因为战争的破坏性太大,美利坚南北战争打了四年,人口损失惨重,经济损失更是无法估量。
我记得大掌柜曾经说过,我们大清与西洋各国竞争,最大的优势就是人口!西洋各国推行工业化,为了获得廉价的劳动力,英吉利、法兰西采取了圈地运动,美利坚和沙俄是采取解放黑奴和农奴的政策。
咱们大清人口众多,无须为廉价的劳动力发愁,但这些年因为大量的源源不断的移民充实东北、西北、蒙古、南洋等地,也有些捉襟见肘,东南亚、朝鲜、倭国、西北、西伯利亚、阿拉斯加这些地方如今也都需要大量的移民。
至于经济损失,战争的破坏性究竟有多大,僧王怕是不了解,大掌柜曾经提及过,美利坚内战,直接的经济损失高达五十亿银元!咱们修一条铁路才多少银元?”
美利坚的南北战争,僧格林沁十分关注,但关注的重点在于战争进程,经济损失他从来就没听闻过,听的经济损失高达五十亿银元,他半天合不拢嘴,实在是这个数字太过骇人听闻!大清一年的岁入才多少白银?
良久,他才开口道:“预备立宪期满在即,即便有种种顾虑,也不至于放弃推行宪政罢?”
“当然不可能。”郭仲牟缓声道:“我想大掌柜应该有十足的把握平稳的推行宪政,协助恭王掌控兵权,不就是分化瓦解,牵制制衡八旗新军的手段?”说到这里,他轻笑道:“恭王太激进了,凡事皆是欲速则不达。”
两人说话的功夫,收发电报的底单已经送了过来,僧格林沁大致翻了翻,见的确实已经如实禀报,登时就沉默不语,良久他才开口道:“朝廷已有谕旨,着恭王改道北上,经通州入京,给镇南王去封电报,请示一下。”
“行!”郭仲牟说着提笔飞快的写下电文走出大帐,心里却是暗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上海,镇南王府,长乐书屋。
“好消息!”燕扬天快步走进书房,笑道:“僧王前往新港见郭仲牟,似有回心转意的意思。”说着,他将电报城给易知足。
看过电报,易知足含笑道:“看来恭王的态度也不坚决,难得的是太后的这道谕旨颇为及时,算是给了恭王一个体面的台阶!”说着,他将电报转给了赵烈文。
燕扬天却是问道:“校长之前是打算让恭王坐镇天津,这该如何回复?”
略微沉吟,易知足才道:“让他暂时驻扎通州罢。”
驻扎通州哪里及得上天津?赵烈文一听就知道他这是对恭王心有不满,当即斟酌着道:“前往新港的是僧王,目前恭王的态度并不明朗,不如征询下他的意见,是回京师?还是坐镇天津?”
“就因为太惯着他了,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易知足沉声道:“就直接命令他驻扎通州!”
见他有动怒的迹象,赵烈文明智的转移了话题,“福恒那里,是否照旧?”
“福恒与恭王不一样。”易知足缓声道:“在处境如此不利的情况下,他没有抛弃恭王,也算是难得,照旧吧,愿意来元奇,咱们不委屈他,愿意去倭国,也好生安排。”
见他语气和缓下来,赵烈文才含笑道:“大掌柜,僧王向咱们请示,无非是一个姿态......以后还有倚重恭王的地方。”
“行,回电,尊重恭王的选择。”易知足缓缓点了点头,对于奕訢他心里确实是很不满,但想想也确实没必要摆在桌面上,更没必要把关系弄僵,推行宪政,牵制八旗新军还用得着对方。
僧格林沁一直在新港等到了易知足的回电,这才快马赶回塘沽大营,进的大帐,正与奕訢说话的福恒连忙起身敬礼,“下官见过.......。”
“无须拘礼。”僧格林沁摆了摆手,大步走到奕訢下首坐下道:“元奇的态度很明确,也很坚决,对于六爷的想法,郭仲牟也如实的进行了禀报。”说着,他掏出电报道:“我就朝廷谕旨进行请示,这是回电。”
扫了一眼电文,奕訢一脸苦涩的道:“之前,易国城是建议咱们坐镇天津,如今却是尊重我的选择,短短几个字,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六爷过虑了。”僧格林沁道:“六爷不会是忘了,当时回电,您是拒绝了坐镇天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