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八年,春三月。
吴淞江面,一艘木壳小火轮冒着黑烟飞快的越过江口,逆水而上,引起江面上不少过往帆船上的船员水手和乘客的注目,这艘没有风帆没有巨大水轮的小火轮就是在上海也是轻易难得的一见的,待的看清楚船上悬挂的黄龙旗,一众船只纷纷避让。
黄龙旗是南洋海军的军旗,如今大清沿海在水上讨生活的没人不认识黄龙旗,小火轮船甲板上,一个二十六七,留着短小辫,大眼睛厚嘴唇,身着一袭灰色长衫,看着甚是精干的年轻人负手昂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坐镇定海,官至副将的海军6战队二团团长陈洪明。
遥望前面烟囱林立的吴淞,陈洪明大为感慨,吴淞一带简直是一年一个样,大大小小的烟囱犹如雨后春笋一般拔地而起,这才几年光景,都快赶得上广州那边了,这展的度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老陈。”教导员孙有余缓步踱了过来,道:“直接去上海,还是在吴淞靠岸?”
微微侧过身,陈洪明才道:“在吴淞靠岸?乘火车去上海?”
孙有余笑了笑,道:“还没坐过火车,想去亲眼见识一下......。”
陈洪明这次前来上海是奉命前来,不过,易知足却是特意叮嘱他微服前来,当即他便含笑道:“那好,就在吴淞登岸。”
孙有余有些不放心的道:“不会耽搁正事吧?”
“无碍。”陈洪明不以为意的道,此番易知足召他来上海,只是简单的说是为了一桩教案,不是什么急事,再说,从宝山做火车也不比坐船慢,误不了事。
宝山至上海的铁路是大清第一条复线铁路,通车不过才大半年时间,陈洪明、孙有余一行抵达火车站买了车票进的候车大厅,见的里面人满为患,不由的暗自咋舌,孙有余看了看手中的车票,价格是一角,这个价格谈不上贵,却也不便宜,他忍不住道:“一列火车能装那么多人?”
陈洪明颌道:“轻轻松松一二千人,挤点三四千也不在话下。”
能装那么多人?孙有余暗自惊诧,却也不再多问,四下里打量,候车大厅里的人极为混杂,有红头蓝眼睛的西洋人有着袍服的官吏,着长袍马褂的士绅商贾、着新式工装的工人,身着短襟的贩夫走卒,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陈洪明却是被一群高谈阔论的年轻人给吸引住了,那些个年轻人大都在二十上下,与海军官兵一样留着短小辫,身着蓝色军装,不过,上衣却是敞开着的没有扣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衣,有几人手上还戴着天宝表厂新推出的手表,而且一个个都说的一口流利的官话。
吸引他的的不是他们的装扮,而是他们的话题,他们说的正是一桩生在青浦县的教案,留神听了一阵,他才将这起教案的来龙去脉弄明白,心里大是纳闷,这所谓的青浦教案不过是一桩小的不能再小的案子,怎么会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这可不象校长的作风!
所谓的青浦教案,不过是三个英吉利传教士违反规定到青浦县境内传教,与码头上漕帮帮众起了冲突,事情经过很简单,三个传教士宣传教义分传单,漕帮帮众则跟他们讨要经书——也就是成本的,天知道他们要经书是擦屁股,还是糊窗户,又或者是卷烟抽,谁也不清楚。
三个传教士别说手里没有经书,就是有经书也承受不起如此大范围的赠送,双方因此而产生言语冲突,继而生争执,双方情绪都变得焦躁,拥挤推搡之间,一个传教士的手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是戳到了前排一个漕帮帮众的脸上,而且是戳出了血。
这一下等于是捅了马蜂窝,人多势众的漕帮岂肯罢休,一拥而上将三个传教士痛打了一顿,好在青浦知县带着差役及时赶到,制止住了余怒未休的水手,制止了事态进一步扩大,没有闹出人命。
三个传教士被青浦知县派人送回上海,英吉利驻是领事爱尔考克便到上海道衙要求严惩打人凶手,上海道伍长青却极为强硬,说是传教士违制在先,违反条约到青浦传教,一切后果自负,当然,出于人道主义,还是对三个传教士进行了口头慰问。
爱尔考克也不是省油的灯,见谈判无果,居然公开扬言,要调集在香港的舰队前来封锁吴淞口,这爱尔考克也不是口头吓唬,而是付诸了行动,如今已有确切消息,英吉利驻扎在香港的舰队确实已经北上,不日就能抵达上海,消息传开,立时就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而南洋总理各国事务及洋务衙门对此却是没有一丁点反应,引了民众极大的不满。
陈洪明默神思虑了一阵,已是隐隐猜到易知足有可能是借这起教案,刻意的制造紧张局势,想到这里,他不由的暗自兴奋,以他对易知足的了解,南洋海军接下来应该会有大动作,这几年来南洋海军埋头展,也是时候出来露露脸了!
苏州河北岸,兴中路,南洋总理各国事务及洋务衙门,总理大臣签押房。
南洋总理大臣上学习行走兼上海道道台伍长青快步走了进来,也不行礼,就径直道:“已经是传的满城风雨,说英国人舰队五日后就会抵达吴淞口,说的有鼻子有眼,是不是真的?”
见他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易知足一笑,搁下笔取过桌子上的一盒香烟,抽了一支丢过去,随即自个也点了一支,这是上海卷烟厂新出产的香烟,为了给香烟打广告,他舍了雪茄改抽香烟。
甩灭火柴,易知足才慢条斯理的道:“确切的说,应该是四日,英国人的舰队才能抵达吴淞口。”
真会封锁吴淞口?伍长青一呆,连忙道:“一旦让英国人舰队封锁吴淞口,这影响可就大了......。”
起身将房门关上,易知足返身在其对面落座,这才道:“太平的有几年了,让他们闹闹也不是什么坏事。”
听的这话,伍长青登时大为警惕,试探着道:“英国那个爱尔考克虽说胆子不小,却并不笨,这该不会是大掌柜授意的吧?”
易知足语气轻松,答非所问的道:“放心,打不起来。”
看来还真是出自对方的授意!伍长青心里一紧,追问道:“朝廷又有什么举动?”
易知足微微摇了摇头,朝廷没什么动静,但如今已经是道光二十八年,不出意外,道光已没二三年好活,就算现在没动静,也应该快有了,他得先制人,不能被动的等待。
见他摇头,伍长青不解的道:“总不成是因为漕帮吧?”
“漕帮算什么?如今的漕帮必须的仰元奇的鼻息过日子。”易知足吸了口烟,才接着道:“眼下没动静,不过太平时间长了可不是好事,让英国人折腾一下,免的朝中有些人无事生非。”
听他如此说,伍长青微微点了点头,放下心来,这几年来元奇在上海的投入可谓是下了血本,他是真担心爆战争将好不容易才经营起来的局面毁于一旦,既然易知足胸有成竹,他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略微沉吟,他才道:“如今,外间对总理衙门颇多非议,大掌柜须的谨慎一些,以免授人以柄。”
易知足听的一笑,“放心,我不会给朝廷借口的。”
话才落音,就听的轻轻的有节奏的敲门声,易知足朗声道:“进来。”门被轻轻推开,身材高挑,容貌秀美,身着一件合体旗袍的林美莲捧着茶盘进来,柔声道:“二位大人,请用茶。”
待的她退出,伍长青才笑着调侃道:“美人幕僚兼翻译还能当丫鬟使用,大掌柜这可是开风气之先,就不怕被攻讦?”
“这是与西洋领事谈判礼仪的需要,又不用朝廷俸,谁敢攻讦?”易知足说着一笑,“上行下效,你是不是也考虑聘请一位美人秘书翻译?”
伍长青连忙摆手道:“总理衙门还可以说是出于礼仪需要,我那道衙可没借口,大掌柜还是先在总理衙门推行开来罢。”
易知足一笑,林美莲这丫头是磊园当年收留的丫头,不仅相貌出众,人也极聪明,短短几年时间就练就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口语,读写也毫无问题,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越出落的漂亮,易知足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将她带在身边,与外夷打交道,还真是大受欢迎,自然也就将她留在身边。
官府衙门从来没有用女幕僚的,易知足在诸多场合携美同行,而且还留在身边负责接待事宜,这事在总理衙门引起的轰动不小,更成为江苏官场一大笑谈,不过,也只是当一件风流韵事说说罢了,随着总理衙门的权限日增,易知足也是权威日重,且又深的道光器重,可没人找不自在。
当然,非议的不少,羡慕的也不少,不过,跟伍长青一样,羡慕归羡慕,碍于官箴,却是没人敢象易知足这般肆无忌惮的留一个美人在身侧。
伍长青可不敢沿着这个话题往下扯,弹了弹烟灰,他才道:“这香烟可不及雪茄,大掌柜怎的不惜花费重金和诺大的精力开办卷烟厂?听闻在西洋,这香烟似乎也不受欢迎,大多都是用烟斗。”
香烟的市场前景有多大,没人比易知足更清楚,目前上海的卷烟厂基本还是采取的人工手卷,不论是质量还是产量都难免不如人意,但他不在乎,他着眼的不是当前,而是以后,一旦高效实用的卷烟机器被研出来,香烟很快就能风靡全世界,这会为他带来滚滚财源。
“用烟斗还不如直接抽雪茄.....。”易知足话未说完,林美莲又敲门进来禀报道:“侯爷,陈洪明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
听闻陈洪明来了,伍长青心知肯定因为教案一事,看来,易知足是早有布置,当即便起身拱手道:“那在下就不打搅了.......。”
易知足也不客气,吩咐道:“小莲,带我送送伍大人。”
林美莲连忙迎上来微笑着伸手礼让道:“伍大人请——。”
林美莲将伍长青也就只送到院子门口,随即领了陈洪明进来,陈洪明琢磨不透她身份,不免有些拘谨,目不斜视一声不吭的跟着,心里却是暗忖,校长这是唱的哪一出,居然弄了个如此漂亮的女子在院子里,难不成西洋都是如此?
进的签押房,他微微躬身道:“学生陈洪明见过校长。”
“无须拘礼,坐。”易知足伸手指了指椅子,待其落座,这才将青浦教案的情况简单的介绍了一遍,随后道:“英国人舰队四日后抵达吴淞口,你迟一日率舰队停泊在海口.......。”
陈洪明试探着道:“要不要主动挑衅?”
易知足翻了他一眼,道:“你该不会是再想挑起一场中英战争吧?咱们这点实力可远远不是英国人的对手,再说了,咱们现在的目标也不是英国,别没事找事,堵在海口等候命令。”
“是,学生明白。”陈洪明连忙朗声应道,说完,他又试探着道:“学生愚钝,不知校长所指的目标是......?”
“到时候就知道了。”易知足说着又叮嘱道:“战舰无须太多,有十二艘就足够了。”
“学生遵命。”陈洪明连忙道,迟疑了下,他才道:“孙有余等一批军官正逢休假,此番也一道随船而来......。”
易知足对此倒不意外,定海大营官兵现在每月有四天假期,平日也有不少官兵会利用假期前来上海,略微沉吟,他才道:“有多少人?”
“回校长,一共三十五人。”
易知足点了点头,道:“上海沿江大道新开了一家西餐厅,晚上....六点吧,我让人带你们过去,请你们吃一次西餐。”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