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荥州荥阳,劳动力市场里人潮涌动,一字排开的高台上,各招工商家的伙计拿着电喇叭高声吆喝着,开出各种优惠待遇,招揽前来务工的青壮劳动力。
这些青壮劳动力,基本上都是周边地区的农民,在秋收后、新年前的农闲时期,涌入荧阳打短工赚钱。
劳动力市场的工作人员拿着电喇叭,不住大声呼喊“排队”、“不要挤”,又有警察、保安排成人墙,维持着现场秩序。
荥阳是通济渠上的枢纽港,同时又是铁路线上的重要中转站,所以交通十分方便,不仅聚集着大量商社,还有无数作坊、工场,用人需求很大。
大量农民带着些许干粮,花点钱乘坐火轮船或者火车来荥阳找工作,短时间内将荥阳挤得人满为患,而正规的招工市场劳动力市场,成了雇主和雇工达成雇佣关系的最佳场合。
人潮之中,有两个年轻人随波逐流、身不由己,几乎是被人潮推动着向前走,向前方高台接近。
这两个便装打扮的年轻人,一个是皇太孙宇文旭,一个是他的叔叔宇文维平。
宇文旭比宇文维平大,但宇文维平的辈分比宇文旭高,因为他是皇子,和皇太子宇文维乾是兄弟,所以宇文旭得叫年纪比自己小的宇文维平“八叔”。
两人身着布衣,宛若刚放下农活进城找工作的乡下年轻人,东张西望,看着这火爆的招工场面,满是好奇,仿佛是第一次进城那样。
出身皇家的皇子、皇孙,本来应该是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模样,却因为就读军校、和其他学生一起日晒雨淋,在战壕里摸爬滚打,在野地里风餐露宿,所以皮肤黝黑、一身土味。
身着布衣混在人群之中,丝毫看不出是千金之子。
不远处的商铺二楼,宇文温拿着千里镜,观察着儿子和孙子的背影,看看周围暗中保护的便装侍卫,再看看人满为患的劳动力市场,颇为满意。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充足的原料,可以喂饱饥肠辘辘的作坊、工场,而大量涌入城池的农闲农民,正好为实业提供了充足的劳动力。
便捷的交通,使得运河、铁路沿线的农闲农民可以方便抵达荥阳这种工商业兴旺的城池寻找工作,而旺盛的用工需求、实业主开出的优厚价钱,让土地对于农民的吸引力暂时失效。
荥阳是这样,其他许多地区也是如此。
季节性的短工,数年契约制的长工,纷纷向各大都会、商埠聚集,火轮船的四等舱,火车上的四等座,票价很低,许多人都买得起票,所以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家乡,外出务工。
这是实业主和地主之间关于劳动力的争夺战,因为国内、海外市场需求旺盛,大量订单让沿海及内陆交通便利地区的作坊、工场活跃起来,所以对于劳动力的需求也来越大。
对于实业主来说,工钱多给一点不是问题,尽早招够人、尽早开工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为了招徕待价而沽的劳动力,许多商家宁愿开高价,也要早一日招够人。
对于地主来说,农闲时期,本来是让佃农干杂活的好时候,还不需要为此多付出什么,但现在不一样了,农民外出务工他们拦不住。
而到城里务工的人,见识了工商业的繁华,在作坊、工场里做工后,发现做工比种地划算,魂都被“勾”走了。
所以,为了留住佃农,大小地主们不得不做出让步,降低地租,免去佃农各种“附加劳动”,以此留住人手。
这就让地主们的收益明显下降,而作坊、工场的盈利能力很强,譬如同样是三年时间,作坊主、工场主获得的财富,是传统地主们的数倍。
快速富裕起来的实业主,可以让自己的子弟安心读书、备考科举,或者资助自己族人中的佼佼者读书,甚至资助有前途的寒门子弟读书,下一代改变阶层的几率大幅增加。
守着土地、住在乡下的地主们,明显竞争不过。
持续了将近三十年的低粮价、低布价,使得全国各主要地区庄园的日子很难过,大量的庄园破产或者濒临破产。
没有了经济基础,累世聚居的大家族开始人心浮动,越来越多的族人离开家乡,乘坐火车、火轮船前往外地定居,却又能通过邮政和电报,和宗亲们相互联系。
宇文温努力了将近三十年,终于在他挑起的别样内战中获得了初步胜利,这样的胜利,他要让儿孙们亲自体验一下。
荥阳距离洛阳不远,还通了火车,所以宇文温带着儿孙坐火车来荥阳,体验一下秋季用工狂潮是怎样的情景。
。。。。。。
“如今荥阳城里的工资水平,已经达到了每月一千二百文!这还是短工,若是签个三年长工契约,工钱还有得涨,比种田划算多了!”
“肯定划算嘛,如今粮价、布价那么低,种田所得,哪有务工高,农闲时待在家里,还不如进城务工,从现在到新年前,做两个月短工,赚的钱,正好采办年货,回家过个好年。”
驿馆里,宇文维平和宇文旭拿着许多招工启事,向宇文温讲述自己的心得,这几日他们在荥阳可是大开眼界,无论是在劳动力市场,还是期货交易所、现货交易所,所见所闻,让他们震撼非常。
然后还要写心得。
这是父亲布置的作业,宇文维平和宇文旭丝毫没有怠慢,现在,宇文温不等儿子、孙子写心得,先提问题:实业,对朝廷来说重要么?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宇文维平和宇文旭仔细看过报纸和各种统计数据,发现对于朝廷来说,工商业大兴之后,不仅吸纳了大量无地的劳动力,还增加了许多商税。
反正好处多多,实业对于朝廷当然重要。
宇文温见儿孙意识到实业的好处,再问:“作坊和工场招工的条件,概括起来是什么?”
宇文维平回答:“四肢健全,会看时钟,能分辨左右,识不识字倒无所谓。”
宇文温问:“为何是要‘会看时钟’、‘能分辨左右’呢?”
宇文维平继续回答:“会看时钟,意味着有时间观念,工场生产对于时效很看重,而工人能分辨左右,至少能尽快学会操作机器,毕竟对于许多人来说,上下易分,左右却难辨。”
宇文旭见祖父看向自己,补充:“这两点看上去很简单,但对于众多农民来说很困难,因为下地干活不需要精确到分钟,大家世世代代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至于左右之分,军队招募新兵时,许多新兵得花上一个月时间才能分辨左右,秋季赶工的工场没那么多时间等工人弄清楚左右。”
宇文温点点头,说:“那么,实业主雇佣的工人,和地主雇佣的佃农,区别就是这两点?你们能不能归纳出一个特性,一个工场工人和佃农之间的根本区别特性?”
宇文维平和宇文旭想了想,想到了一点,于是回答:‘是纪律,工场的工人,必须守纪律,这是机器生产的前提,没有纪律,工场会乱的。’
宇文温再问:“那么,同样极其强调纪律的组织,你们想想,还有哪些?”
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不过就读军校的宇文维平和宇文旭很快想起教官无时无刻都在强调的“纪律”,于是答案很明显:是新军。
确切的说,是热兵器军队,因为火铳兵必须列队齐射,才能最大化发挥火铳的威力并确保命中率,这就得强调纪律。
这种纪律很无情,甚至于当敌军逼近到面前二十步距离,己方火铳兵未得号令也不许射击。
而且,己方火铳兵列队前进时,即便行进途中己方士兵不断倒下,其他人未得号令也不许散开、不许逃跑,必须保持队型,手持火铳继续前进。
即将射击时,第一排士兵举铳瞄准,射击后蹲下,第二排士兵举铳瞄准、射击,然后蹲下,接下来是第三排士兵。
整个过程,会有同袍不断倒下,但是其他人依旧要如同操作机器那样,完成各种装弹动作,进行新一轮的“三段射”。
若敌军逼近,没时间装填弹药,那就上刺刀,发动白刃冲锋。
在军校深造的宇文维平和宇文旭,明白纪律对于新军意味着什么,知道各种战术的实施,都要按照“作战条例”,就像工人在工场里做工、操作机器,必须遵守“操作规程”那样。
但他们想不通为何父亲会把新军和工人联系起来。
“你们想一想。”宇文温开始‘点题’,“若地主们和实业主们开战,哪边会赢?”
这问题有些惊悚,宇文维平和宇文旭惊疑不定的同时,思索着父亲提出的问题、
宇文温则为儿孙分析两个阶层的“备战能力”。
火铳、火炮、火药、炸药,还有火车、火轮船,全都要靠实业提供,这些武器弹药和机器的大批量生产,不是传统手工作坊能做到的。
构成新式军队的士兵,也是有纪律、习惯了相互协作的工人更加合适,因为工人们习惯了排队,有基本的理解能力,知道左右之分,知道按命令统一行动。
若新兵是农民,操练所用的时间很长,光是一个队列变换,就足以让训练新兵的军官抓狂。
难以想象那些左右不分的农民,短期内能成为合格的火铳兵,因为顶着箭雨列队前进、排队齐射对于纪律的要求很高,火铳的射击、装填、再射击,是一系列严格动作流程,对士兵素质有一定的要求。
熟悉工场大规模生产的工人,可以很快成为合格的火铳兵,他们本来就有纪律,适应起来更快,而给火铳装填,就如同操作机器一样普通。
毫无疑问,若地主们和实业主们开战,因为主要兵员的不同,两边军队的成军时间快慢有别,战斗力差距明显。
若延伸到更大的层次,全国的地主阶层和实业主阶层开战,掌握着实业的实业主,可以源源不断生产出武器、弹药,火车、火轮船,募集到大量优质兵员快速组建军队投入作战。
即便募集的士兵来自农民,但有着丰富工场管理经验的实业主,可以按照训练工人那样训练农民,快速将农民转变为合格的士兵。
学会列队,学会操作火铳,就如同工人的上岗培训那样。
至于地主们,无非是传统套路,豢养装备精良的部曲私兵,好吃好喝供着,再裹挟杂兵作战,其战斗力的核心是部曲私兵。
在冷兵器战场上这样的军队也许可以大有作为,但对上有纪律、装备精良的热兵器军队,而且还是可以大量组建的军队,很难打得过。
所以,地主们的军队其战斗力恐怕不行,双方进行大战,除非出现什么奇迹,否则实业主必然大概率笑到最后。
宇文温的分析,宇文维平和宇文旭听得懂,但他们觉得这种问题好像没意义。
宇文温见儿孙有些莫名其妙,笑道:“汉光武帝以豪强成事,所以后汉豪强做大,演变为世家、士族,当中央权威衰落,士族崛起再无人可制。”
“现在,实业主们,就是新的豪强,而他们的经济能力,比当年的豪强要强许多倍,对于权力的渴求,同样强烈许多倍。”
“如今工商业大兴,实业主们往后必然会主张更多的权益,朝廷给不给?”
“实业主需要更多的劳动力,需要人口流动,这和地主们的需求相反,那么,你们觉得两边起冲突时,朝廷要站在哪一边?”
这两个问题太过于刺激,宇文维屏和宇文旭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们难以想象皇朝会陷入内战。
而且是以阶层划分而不是地域划分的内战,也不知道朝廷是否要向实业主们出让更多的权益。
若是税收优惠、政策倾斜,这可以理解,朝廷酌情处理即可。
然而若是如同当年的士族那样,新兴的实业主阶层要求实行诸如‘九品中正制’这样适合本阶层利益的制度,朝廷要怎么办?
现在实行的科举制,不就很合适么?实业主们难道还能提出更特别的要求?
两人摸不着头脑,宇文温接着问:
“朝廷离不开实业,只有实业兴旺,才能吸纳更多的闲散劳动力,才能撑起电报线路、铁路运输和航运,撑起更广阔的疆域,相比之下,地主们能做到么?”
“皇帝是军事统帅,他要率领的军队,必须是能打胜仗的军队,那么你们觉得,当地主和实业主对决时,皇帝要站在哪一边?”
他看向孙子,问:“换做你,地主和实业主,二选一,应该选哪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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