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才英慢慢的踱步到关玲玲面前,面色平和温柔的看着她,关玲玲全身放松,抬起脸,对着他浅浅的笑。罗才英汹涌澎湃的心里,瞬间风平浪静,
“虽然是回家,也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吗?”
“嗯,我会的,你放心。”
“我会等你回来。”
“我希望你幸福,你幸福,我便安心。”
罗才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直觉上她总是想逃开他,却似乎对他有某种依赖。罗才英心里明白,不能逼得太紧,否则,她就真的跑了。他轻松的吐出一口气,笑意挂在眼角眉梢,
“任务要完成,你也要平安,能答应吗?”
“是,一定,我保证。”
出发的前几天,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闯进了关玲玲的生命。那时,她正在接受秘密的封闭式的地下工作训练。罗布衣通过层层的组织关系,终于找到了她。
“布衣,你怎么来啦?”
“姐,你看一看这个玉环。”
罗布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的打开,一片纯白的玉色荡漾开来。关玲玲大吃一惊,玉环是玉芳菲的,她猛地抬头盯着罗布衣的脸,
“你哪里得来的?”
“三个月前,俺的部队经过一个村庄,部队在村子里的教堂修整。就是在教堂中,俺发现了一个男婴,玉环是戴在他身上的。俺向神父打听过了,男婴是在教堂里出生的,父亲是一名国民党军官,母亲在生产的时候难产死了。男婴的父亲要行军打仗,就将他寄养在教堂里,玉环是男婴的母亲临死前,亲手为他挂上的。”
关玲玲紧紧握着玉环,眼泪无法抑制的奔流而出。她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一阵阴暗而冰冷的龙卷风将身体里所有的感觉一并带走,只留给她一具空空荡荡的躯壳。心被一次又一次反复的撕裂着,三魂七魄已经游离,飘荡空中,不知所踪。
关玲玲没有哭出声音,她用双手将玉环紧握,贴在胸口,牙齿紧咬着下嘴唇,因为咬得太过用力,以至于咬出血来而不自知。她的脸上血泪纵横,苍白如死。
“姐,你别这样,你别吓唬俺呐!”
罗布衣被她的样子吓到了,说话的声调都叉音了。关玲玲缓缓的摇了摇头,背过身子,用手帕擦去脸上的泪和血。转过来,抬起头,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眸更加的清亮清冷,“孩子呢?”
“俺交给医院的人了。”
“布衣,谢谢你!”
“姐,你咋跟俺说这呢!”
“布衣,他是你的外甥,等他长大了要叫你一声‘舅舅’的。”
“姐,俺咋越来越糊涂了。”
关玲玲小心的收起玉环,走到罗布衣的面前,目光轻柔的一寸一寸的抚过他黝黑的脸,双手轻轻的抚摸着罗布衣的肩膀,
“黑了,瘦了,结实了,长大了!”
“嘿嘿,姐,姐,嘿嘿!”
罗布衣不好意思的挠着后脑勺,脸色微微的泛起了红晕,
“你给俺的玉环,俺一直贴身带着呢。俺记得你的话,它就是团圆就是家。”
“布衣,为了我,你要活着,知道吗?”
“是,保证完成任务。”
两个人在葱郁的大树下,在清新的旷野中,在啾啾鸣叫的鸟鸣里,相视而笑。
关玲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的向党组织汇报,经过一再努力,和党组织的认真研究,同意关玲玲将男婴带在身边,一同回到北平玉家。关玲玲为男婴取名,玉青囊。
民国三十七年,公元1948年,旧历戊子年的春夏之交。关玲玲带着一岁半的玉青囊,回到北平。玉玲珑为玉青囊按照玉氏宗族的排行重新取名“玉朴玉”,母子住进醉梦斋中。
正是,铁马冰河寻常事,血雨腥风独往来。
朱颜玉容迎风展,寒梅怒放苦雨中。
关玲玲带回了玉朴玉,也带回了玉芳菲的死讯。关起远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一夜,不吃不喝没有一点动静。关玲玲急得在我面前来回的走动着,走过去的时候看看我,走回来的时候再看看我。目光中是焦急、是祈求、是询问、是无声的求助。
“让朴玉去叫一声吧!”
“叫什么呢?外祖父?”
“叫姥爷好了。”
关玲玲飞似地跑了出去,一会儿功夫便抱着玉朴玉回来了。小朴玉有点惊着了,两只小手紧紧的抓着她的衣领,大眼睛迷迷糊糊的望着我,眼睛里有强忍的泪水盈盈。
“玲玲,你吓着孩子啦!”
关玲玲一边努力喘顺了气,一边看了一眼玉朴玉的脸色。她紧忙坐下来,将玉朴玉放在膝盖上,用手轻轻的拍抚着他的背,柔声细语的说,
“朴玉乖,你还记不记得,娘说,朴玉是男子汉,男子汉要如何啊?”
“天不怕地不怕,乐于助人。”
玉朴玉奶声奶气而口齿清楚的说着,同时高举起握成小拳头的右手,仿佛宣誓一般。关玲玲将他轻轻的揽入怀中,笑得如此自豪如此欣慰。
小朴玉的一声稚气十足的“姥爷”,抵得过千言万语。我望着将外孙子扛着肩膀上,乐颠颠儿去买冰糖葫芦的关起远,心底涌起无尽的酸楚。我真想大哭一场,为了几乎守护了我一生,到头来,却失去了一切的这个男人。
“您放心,我知道我是谁,朴玉也会知道他是谁的。”
关玲玲在耳边的低语,使得我全身一震,回头看着她平静美丽的脸,我的眼神里有了慌张,
“你是一直都知道吗?”
“不是一直,不过,知道很久了。”
“芳菲呢?”
“也知道,她最后对我说‘玲玲,守住这个家’。”
我的心里有了一种痛,这种痛一点一点的加重,最后变成了浑然一片。命运和情感始终无法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仿佛它有它的脚步和生命,它活着,支配着所有已经发生过,和即将发生的事情,支配着所有的生活轨迹,任谁都无从改变无法逃脱。
第二天,在我和关起远照例巡视玉家玉器行的时候,承智二哥神神秘秘的将我俩请进经理室,确定左右无人之后,谨慎的关好门,满面愁容的对我说,
“玲珑,你……你能不能和玉明谈一谈?”
“二哥,您想让我和他谈什么?”
我歪着头瞪大眼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承智二哥很犹豫,先是在屋内不停的踱步,片刻,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坐到我的面前,神情严肃而紧张,
“玲珑,我觉得玉明在做一些很危险的事情,我已经和他谈过了,不起作用。所以,请你和他谈一谈,尽量阻止他。”
“二哥,您能不能说得具体一些呢?”
“他在玉器行里私藏了一批西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一旦被发现,是要被杀头的呀!”
承智二哥的焦虑显而易见,我抬起头看了看关起远,他的脸上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我便明白了,玉明的事情关起远一直是知道的。其实,玉明的身份我也已经猜出几分了。
“二哥,他是不会一个人做这些事情的,您不要太担心了。”
我轻言细语的开导承智二哥,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无计可施的低下头,不停的用手拍打着膝盖,沉默了。关起远背过身子,面对窗口,也沉默着。我呆望着窗外一点一点涌上来的暮色,心里装着满满的无奈和苦涩,
“时局动荡,国不国家不家,达信和达勇同时捎信回来,一个说即将驻扎城里,一个说即将驻扎城外,怕是亲兄弟要兵戎相见了。偏偏这个时候,玲玲带着芳菲和修和的儿子回来了,朴玉一直将玲玲当做亲生母亲,而他的生身父亲和他的母亲却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这一切,我都无能为力。除了死守着这个家,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
我起身离开,我累了想回家。关起远不远不近的跟着我,身后响起承智二哥急切而不甘心的声音,
“玉明的事情,怎么办?”
“随他吧!您去和他说,药品是救命用的,我可以沉默。但是,枪支弹药是绝对不可以的,让他好自为之。”
我在门口忽然站住,差点忘了一件大事,我回头严肃的对承智二哥吩咐着,
“还有,将雇员们的薪水改为十天一发,多发粮食和肉食,现在物价飞涨,还是发粮食实在些。您看着物价再涨下去,便可以改为七天一发,甚至五天一发。总之,要让玉家的雇员们吃饱肚子。”
“好的,一定照办”。
承智二哥粗声粗气的回答我,我知道他对我如此处理玉明的事情,很有意见。
关起远微低着头,替我打开房门,我静悄悄的看了一会儿他的侧脸,发现他的鬓角已经有了许多的白头发,眼角和额头有了些许的皱纹,好在,眼神依然明亮犀利。
我一边走一边轻声的对他说,
“起远,多多注意他的安全。明天,你去将玲玲和朴玉接回主宅,兵荒马乱的,我不放心。”
“好,我知道了。”
起远,你不知道,你在身边有多好!你对我有多重要!我不会告诉你,我会慢慢的疏远你,直到你离开我离开玉家的时候,我依然不会告诉你。我希望,当你转身的那一刻,便将我彻底忘记,而我会将你放在心底,如同你从不曾离开一样。
夏天来了,北平的夏天明媚灿烂却少了一份平和,来势汹汹的阳光,肆无忌惮的释放着它仿佛永不枯竭的热情。天气的燥热,人心的躁动,局势的动荡,使得北平这个酷热的夏天格外的难以忍受。更加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坐在我面前的薛斯文。
薛斯文的出现太突然,仿佛从地狱里突然爬出来的幽灵一般,使我毛骨悚然,措手不及。笔挺的美式军装已经换成了斯文的西服西裤,咄咄逼人的气势也换成了彬彬有礼的面貌,没有变的是一双猥琐的眼睛。
“薛长官,您亲自到访,有何吩咐?”
“姑奶奶,鄙人早已脱掉军装,弃武从商了。战场上打打杀杀的没意思,还是自食其力的养家糊口来的实在。”
“噢,难得薛先生有如此领悟,实在佩服得很呐!”
薛斯文的一双贼眼前后左右的扫过屋里屋外,脸上始终挂着谦卑的笑容,屁股只坐了椅子的一角,竭尽全力的想改变他在我心中的印象,
“鄙人此次冒昧拜访,一是真诚的向您道歉,希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接受我的歉意。”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我鞠躬,只差一点点,他的头就可以碰到地面了。随后,他起身重新坐下。见我并没有相扶的意思,也没做任何表示,薛斯文的脸上闪过一丝咬牙切齿的愤怒。再次开口的时候,依旧一腔谨小慎微,
“二来,我也想跟您讨教一两招经商之道。”
“薛先生十二万分的诚意,我已经感同身受,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已经忘记了。至于经商之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会懂这些,薛先生恐怕是要失望了。”
“姑奶奶,您千万不要谦虚,北平的商界谁人不知道您玉府掌家姑奶奶啊!”
此时,门外响起玉朴玉奶声奶气的欢笑声,和关玲玲柔声细语的呵护声。薛斯文仿佛闻到了鱼腥味的猫一般,一步窜到门口,扒着门框向外张望。他的表情告诉我,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因为,他很失望。我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又绷紧了一些,我打算尽快打发他走,
“薛先生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么……”
我做了一个请出的手势,薛斯文却置若罔闻,慢悠悠的坐回椅子,用右手来回的搓着下巴,
“刚才的女人和孩子,不知道是府上的什么人?”
我的怒气瞬间顶上脑门,又瞬间冷静下来。老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薛斯文是典型的小人,如今乱世,还是要忍耐,我平和的淡淡一笑,貌似随意的说出我早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她是玉府总管的独生女儿,刚刚新寡,回娘家小住几日。”
“如今玉家玉器行里的年轻后生,和您又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