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说得是,玲珑终归是于家的媳妇呀!”玉无痕浅淡的声音里,多了一些无奈的轻松。
民国十八年,旧历己巳年。我离开了于家,除了自己的东西,我只带走了于逢源留给我的那封信,和他的照片。
在于家人的眼里,我的意识是混沌不清的,而我却是清醒的离开了。我还是没有说话,我清楚的看到身后或牵挂、或仇恨,或解脱的目光,我不想回头,一切都过去吧!我要回家了,但是,我是谁?是于家妇?还是玉家女?
“我一直觉得你是我的亲人呐!”
“给你一句忠告吧!能把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一定是你的亲人。”
李淑媛的声音带着腻死人的甜美,和一点嘲笑,一点不屑。天旋地转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胡管家,大喊着,
“胡管家是怎么回事?”
“我用你,除去了他,谁让他多嘴!”
“他没说过什么呀!”
“我收集紫藤花种子的事,是他说的吧!老家伙,临走还去你那儿,真不知道‘死’是怎么写的!”
我真的有些转向了,李淑媛的思想跳跃太大,我有点跟不上了。初秋的风里渐见凉意,我现在只想知道,
“胡管家怎么样了?”
“哼!我能把他怎么样?不过,这么个兵荒马乱的年头,会不会遇到土匪呀,兵匪呀,就很难说了。”
李淑媛目光愉快的斜视着我,她口气似乎在同我商量,明天如果天气好,就去烧香还愿一般的轻松。我彻底转向了,一句好心的提醒,竟然断送了一条人命。天下最毒妇人心啊!
心里倏忽涌起一点点的安慰,半夏是我让关起远护送去上海的,关起远已经回来禀报,半夏一家人安全的登上了去往英国的客船。正在我暗自得意的时候,李淑媛冷冰冰一句话,将我冻住,
“对了,半夏在哪?”
“半夏?不是回家服侍母亲了吗?”
“少跟我装糊涂,我就知道,要不是你给她撑腰,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翻出我的手心。”
“大嫂,您说的我怎么没听懂啊!”
对李淑媛的厌恶,已经让我不再害怕,不再紧张,我甚至对着她假笑着。李淑媛面对玉玲珑的假笑,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今天,她酣畅淋漓的说了话,说给这个小丫头听,让这个小丫头恨自己。
“恨就恨吧!总比无爱无恨的,空着好。”
李淑媛轻轻的抛下这样一句话,转身离开了,脚步依然如来时一般,不急不缓,只是,显得僵硬了许多。
我站在原地,痴痴呆呆的将于逢源的照片举到眼前,我的瞳孔里映出他的样子,此时此刻,他在我眼睛里如此的清晰。
“一定是你在保护我!所以,我才会做那个梦,半夏才会打碎了那碗汤。”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霍然撕碎了黑夜。雷声怒吼着,大地颤抖着,倾盆而下的大雨,寒冰一般,冻结了五脏六腑,渗透进灵魂里。这是人间还是地狱?地狱为什么会有人间的悲凉?人间为什么会有地狱的魔鬼?是谁?谁把人间锻造成了地狱?
我把于逢源的照片死死的护在胸口,抬起头,无数道的闪电,似顽童一般嬉笑着将天空撕成一块一块的碎片。惊雷一声一声的响起,似恸哭,似嚎啕,似怒吼。一条一条的雨线,已经把一张巨大的网,编织在了天地间,我是网中垂死挣扎的鱼,挣扎得丢盔卸甲,挣扎得体无完肤,挣扎的失魂落魄。我的身体已经被撕扯成了千千万万的碎片,一片一片的随风散去。
虚幻中,我已经随着狂风骤雨,离开了这似人间更似地狱的地方。让我死去吧!如此,我就可以不再痛苦,如此,我就可以和于逢源相识、相守,如此,我就会快乐。
这个初秋的大雷雨之夜,注定了无法平静。暴风骤雨中于府家宅,灯火通明、无人安眠。玉玲珑居住的东厢房里,黑压压的站了一屋子的人。外面的风雨越来越肆虐,屋里的丫鬟、老妈子进进出出,忙成一团。
于子谦、于逢春两父子,分别为玉玲珑把过脉,正在研究药方。于老夫人用手里的拐杖,敲击着地面,发出“咚咚”的响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人,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啦?”
于夫人赶紧安慰老夫人,“婆母,您别着急,您的身体要紧啊!”说完,她用目光盯视着李淑媛,希望她能够帮她解围。
李淑媛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玉玲珑,心里有三分得意、三分妒忌,倒是多出了四分的不甘心。实际上,她很害怕,玉玲珑会把事情禀报于子谦,以于子谦的心智,加上于老夫人的精明,不难看出其中的真相。而另一方面,她又很盼望,玉玲珑能把事情闹得大一些,这样一来,于逢春就会看到自己的一份苦心,一片真心了。
此时此刻,玉玲珑却只是昏迷在床上,她什么都没做,一切如同没有发生过一样。李淑媛感觉到恶狠狠的失望,和偷偷的庆幸交织的味道,她的心里鄙视的骂道,“没有用的小贱人。”
她用平时的一张脸,对着越女说,“你还不赶紧把事情交代清楚,免得老夫人、夫人和我担心呀!”然后,她在越女的耳边低语,“小心一些,仔细回话。”
越女的心头一惊,她听到了李淑媛口气中的威胁,她看了看不省人事的小姐,决定先不说破,等小姐的病好后,再作计较。越女低下头,清晰而小声的说,“回老夫人,夫人,大少奶奶,玲珑小姐最近睡得不踏实,今晚想一个人走走,没想到变天了,奴婢找到小姐的时候,小姐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啦!”
李淑媛用眼角轻瞥过越女的脸,她的神情像是在对越女说,“算你个小奴婢识相。”尔雅的声音,在说,“老夫人,婆母,依媳妇看,大概是让今儿晚上的雷雨给惊着了,玲珑和我说过,她是最害怕打雷的。”
于老夫人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唉……我怎么向玉府姑奶奶交代啊!”
“母亲,依孩儿看,此事先不要告诉玉家。”于子谦不想玉玲珑离开,在他的心里,仿佛留住了玉玲珑就是留住了玉无痕。一种毫无用处的心里补偿,对于子谦却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珍贵无比。
于老夫人没有再说话,唉声叹气的离开了。黎明悄悄降临,在李淑媛的脸上,镀上了一层亮而朦胧的光,她对着昏迷中玉玲珑,絮絮的说着,
“玲珑,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公公和婆母,甚至老夫人都心心念念的牵挂你,我在想,如果,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是我,大家会不会这样子待我呢?至少,我没有越女那么贴心的丫鬟。玲珑,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辛苦经营也无法得到的东西,你却轻而易举的就拥有了。其实,我应该恨你的,因为,你偷了我丈夫的心。以前我一直认为,逢春是对药草和医术过于专注,所以才忽略了男女之情,但是我错了,逢春不仅懂得哄女人开心,还懂得浪漫……。可是,对我这个和他朝夕相处的妻子,他却经常视而不见。玲珑,我那么爱他,他为什么不能好好待我呢?玲珑,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淑媛的真心话,我一句也没有听到,我的意识,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去处。那里分不清天与地,黑暗中,一束束幽蓝色的火,似一颗颗幽蓝色的星星,在身边半明半灭。我的身体被烈火烧灼一般的疼痛着,我很想坐下来,但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我不停的走,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疼痛。
“玲珑。”有人在喊我,声音里有男有女。
“谁在喊我?”
“玲珑,是我,你的淑媛大嫂呀!”
“玲珑,是我,我是姑母。”
“玲珑,是我呀!”我的正前方出现了一位白衣少年,脸孔模糊,我看不清他,我怯怯的问,“你是谁?”
“哈哈哈……”白衣少年倏忽尖锐的大笑起来,“玲珑,你可真是个贤德的好妻子啊!怎么?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认识了!”
“不、不,你不是!”
我本能的想躲进无痕姑母的怀里,可是,怎么都无法移动脚步,我急得大喊,“姑母,带我回家!”
“回家?不可能了。”姑母的神情和声音里,刮过陌生的冷漠。
“不,你也不是姑母。”
“玲珑,大嫂对你好呀!你就过来吧!”
“不,你是魔鬼,不!”
我拼命的哭喊着,我的身体自动的移到李淑媛的身边。我继续无助的哭喊着,“我要回家!放我回家!我不要留在魔鬼的身边!”
“你就是人间的瘟疫,你害死了你的丈夫,你害死了胡管家,与你海誓山盟的恋人,也抛弃了你,你只配留在魔鬼的身边!”一个洪亮厚重的声音,庄严的响彻在天地间,仿佛是上苍对我最后的判决。
“不!”我用尽全力大叫起来。我的身子突然一沉,直直的坠向更黑、更深的地方,我被猛地摔在地面上,摔的三魂七魄都出了窍,一股咸咸的腥味从嗓子里直冲了出去。
昏迷中的玉玲珑忽然坐了起来,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之后,她又重重的倒回床铺。屋内,彻夜守着床边的越女和李淑媛,顿时乱作了一团,
“这是怎么了?这、这怎么办呐?”
“越女,把毛巾递给我,叫大少爷进来,你去找老爷!”
越女飞似的奔了出去。于逢春飞似的奔了进来。李淑媛看着紧张得直发抖的丈夫,不由自觉的想,“如果躺在这里的是我,你会不会也如此心慌意乱呢?”
“没关系、没关系,一时血不归经而已。”
于逢春颤颤巍巍的自言自语着,不知道是说给妻子听的,还是在安抚自己的慌乱。一道杀人的目光,在于逢春和玉玲珑之间来来往往,将他们千刀万剐着。
五天之后,我完全的清醒过来,我呆愣的看着李淑媛温和平静的脸,倏瞬,我对她笑了,看见我的笑容,李淑媛也呆愣了。
自从清醒了之后,我没哭没闹,没喊没笑。越女服侍我吃药,我就吃药;服侍我睡觉,我就睡觉;服侍我散步,我就散步,乖巧得如同一个怕惹大人厌烦的孩子。只是,我一直都不说话,大家都吓坏了,以为我是发烧烧坏了脑子。其实,我只是,无话可说。
平生第一次,我知道自己是无用的,我对不起逢源,我无力为他伸冤。我接受不了现实,也无法面对现实,更无从逃脱现实。我是一只被困在浅滩上的鱼,死不了,活不成。
由于我的“病”日渐严重,于家的人不得不告知无痕姑母。无痕姑母是和关起远一起来的,到了于府之后,直接去拜见了于老夫人。
“老夫人,虽然我们约定的日子还没到,可是,玲珑的情况……望老夫人能够通融。”
“姑奶奶,我会尽我所能医治玲珑的。”
于子谦一心一意的想留下玉玲珑,他的急于出头,招来了母亲的一记白眼。玉无痕礼貌而疏远的对他点了点头,继续对于老夫人说,
“老夫人可是有,反悔之意?”
于老夫人清咳了一声,轻仰着下巴,严肃的说,“姑奶奶,咱们于府虽然比不得玉府的富贵,但是,也是世代书香门第,答应的事情,岂有反悔的道理。如今,姑奶奶亲自登门,也算是给足了于家面子,老妇人就答应了姑奶奶的请求。”
说完,用一记警告的眼光,让于子谦已经张开的嘴巴,又无奈的合拢了。精明的于老夫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儿子的想法?所以,玉玲珑对于她来说,是个烫手的山芋,越早丢掉越好。
关起远站起身子,向前一步,单膝跪地,对于老夫人行了一个大礼,“小的替姑奶奶叩谢于老夫人!”
“诶,姑老爷,万万使不得!咱们总还是亲家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