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旅程沉闷无比。
梁辰听不到里面的说话声,也听不到笑声,不由得绷紧了神经。当子婴再次飞马过来,问是否需要休息的时候,梁辰请示了一下皇上。
“好,休息吧!”
小寒说:“那么,皇上,小寒回后面的车里去了。”
嬴政“嗯”了一声。
当小寒从车里钻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松了口气。各怀心事的感觉太难受了。
子婴看了眼小寒,两腿一夹马腹,策马向后,一副工作正忙、谁都不搭理的样子。
小寒轻轻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去。
亏他大哥对他好了,白眼儿狼!
尼玛,保不住扶苏,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到时候,你一样得被义军所杀!
……
一路颠簸,到了雍城,城外已经站好迎接的人。
下了车,已经不早了。皇上下来休息,其他人简单活动一下就得聚在一起等待仪式开始。
太祝令倪敬和奉常姜知祖早早等候在万神殿外,在小寒眼里,他们两人一个焦黄,一个溜黑,怎么看,都离神界更远,离俗世更近。小寒想,后边尾随着皇上进来的那些官员,一定有人为皇上相人的眼光着急。这也太失水准了!
哦,原谅他吧,他们赢姓的人相马还行!
怎么,赵高也来了?
这个发现让小寒的心情一下不美丽了。他不是腿断了吗?两个月不到,他就恢复成这样了?
只见赵高拄了根拐杖,轻松地夹在人流中间,那拐杖看来只是以备不时之需,要是不拿它,也是走得了路的。旁人冲赵高点头致意,赵高也大方回应,倒没看出来,那么威风八面的一个人,拎着根拐杖有多难为情!
他咋能康复得这么快呢?打不死的小强?腿断了。房子被烧了,怎么就没有一点灰败的神气呢?
太郁闷了,这,这。这简直苍天无眼啊!
她懒懒地拖着步子,一磨一蹭,退到边儿上去。话说,她这身份,也真是不好混在官员当中。
从她身边经过的官员有的匆匆看上一眼。也急忙把眼光闪到一边去,倒没有人无耻地盯住不放。
小寒看见李斯,也见到了蒙毅,他和蒙恬有几分想像、比蒙恬白净雅致些,上次领着蒙家孩子去农庄的时候,她站在扶苏身后看过一眼。
李斯冲小寒点了下头,就清了下嗓子,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不光是李斯年岁大了稳重,大家都是如此,在这万神殿附近。到处都是神灵,每个人说话做事都变得特别小心,连步子都迈得轻轻的。
小寒干脆退到侧后面的廊道上。
祭祀这种活动很庄严的,特别是这种国家祭祀,程序上容不得一点错乱,她这种身份尴尬的人,倒真不知如何站位。梁辰没交待她,皇上也没提。
那就当个看热闹的吧!
前面所说的万神殿,其实泛指这一大片建筑,松柏的深处里有一个殿堂。那才是狭义的万神殿。但祭天地一定要在开阔的空间,一定要让上天看到人间的诚意。
殿堂的正东方建有一个圜丘,是夯土筑的高台。站在下面的人远远看去,那上面已经站好了隶属奉常的黑衣司职人员。等场面安静下来。队伍也排好了,太祝令倪敬对皇上鞠了一躬,轻轻说了句话,皇上点点头,意思是可以开始了。
倪敬一挥手,端着托盘的下属一个个低着头。小心地走上寰球。然后,轻手轻脚摆放东西。
先是布帛,看光泽,是时下最好的产品。
紧接着,“六畜”、“五谷”也分别码放好了。
人们一动不动,只闻呼吸。
倪敬捧了一只玉琮躬身献给皇上。皇上把它举过头顶。文武群臣肃穆地望着那只玉琮。
小寒看不清楚,只能伸长脖子。那东西看颜色是青黑色的,是个柱体,上面是圆弧形,下面是方柱体。她知道,这种东西看上去简朴,但其实质地不错。首都博物馆展出过,差不多像普通手机那么宽,高度是一样的。
秦人尚黑,他们起始于戎狄之间,所以礼器的风格也简朴粗豪。她见过扶苏的几块玉,从雕工看,线条极为讲究,纹样也不厌繁复。大概,这个时代对于礼器和饰品的要求是完全不同的。
与天地沟通还是越简朴越自然为好。
接着,看到始皇帝往圜丘的台阶上走去。隔开五步远的距离,群臣按官阶爵位依次登台。小寒坏坏地想,如果从高空看,地上缓慢移动的人流肯定特别像排队的蚂蚁。他们都是黑黑的,肃穆的,那是为蚁后送葬吧?
眼看他们都上去了,小寒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登台。皇上没有说让她来干什么,梁辰也没有细致的交待。但,他们应该不是让她来这儿远远地看热闹的。
“上去吧!”旁边一个轻悄的声音。
眼角的余光告诉她,这是子婴。她没有理他。
“上去,在子婴前边!有话,悄悄说!”子婴的声音沉稳清晰。
小寒“嗯”了一下,她这才意识到,子婴是个有心的。她迈开步子,在前边压着节奏。子婴随后。两人都低头看路,目不斜视。
“替我给扶苏捎话,就说,记住他曾经对小寒说过的话,他要好好活着,陪着我。我会想办法去上郡找他。一定让他等着!”
后面没有回应。
小寒急了,放慢步子,压着声音问:“记住没?”
“让他好好活着,等着你。”子婴犹豫着重复。这话在他听来有些奇怪。
“嗯,就是这话,不能走样儿。这话对你大哥非常重要!”
“嗯。”子婴闷闷地答了一声。
然后两人再无交流。到了台子上,两人远远地站开,各自目视前方,显得庄重而恭敬。
这时候,音乐起,人群两侧各一组编钟开始奏乐。乐师都穿着黑色的罩袍,手里拿着丁字形的钟锤。他们按事先排练的曲谱敲打,动作缓慢而有韵律。
编钟这声音也真是奇怪,只一声,就传得很远。仿佛有着浸透人心的力量。小寒不由得站直了身体。
华夏人重视君子六艺,“六艺”中的内在精神,无一不与治国原则相通,音乐尤甚。在他们看来,五音中的“宫”代表君主。“商”代表臣子,“角”代表人民,“徵”代表事项,“羽”代表器物。君、臣、民、事、物五者和谐不乱,就不会有暗哑嘈杂的曲调出现。
这时,天空蔚蓝,圜丘高起,人群静穆,这庄严悠远的声音仿佛传给天空,传给大地。传给四方和合。
随着那乐声,小寒刚刚看热闹的心理不知不觉消失了,她觉得周围这一切渐渐神圣起来。
当乐声止,余音尚在的时候,始皇帝率先跪下,群臣跟从。
小寒也不由得跪下。前世,她是个见庙就进、见神就拜的角色,但那时,随大流的时候居多,倒不见得心诚。现在这种氛围,她真觉得神灵在侧,是不得不拿出一个虔诚的态度的。
“联嬴政,率文武群臣。告天地四方之神……”
他的声音比不过编钟,但也觉得是从胸腔深处出来的,声音高亢,语速舒缓,吐字坚决,他虔诚地祈告天地。似乎要把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准确无误地送到四方神灵的耳朵里。这一刻,小寒觉得,深秋的枯树在听,天空的飞鸟在听,地下即将冬眠的虫蛇也在听。
当人在自然面前取得成绩的时候,人会祷告天地,企望得到更好的照顾和恩赐。当人在自然面前遭遇挫折的时候,人会乞求神灵,给他们更多的谅解和宽容。在人们拼尽了全部的力量都不能满足心中所愿的时候,不与天地沟通又能到何处诉说呢?
这一刻,跪在前面的那一排排背影都在捧着他们诚恳的心。
此情此景,倒让小寒不再那么嘲笑嬴政对于永生的固执和天真了。
人人都希望过得好,而他,不过是更有条件、更敢提要求罢了。
在天地面前,人人都是幼稚的孩子,哪一个孩子不提要求呢?就看天地父母有没有满足他的心思和能力了。
祭祀完了。大家都很累。
即将登车的时候,梁辰又过来,通知小寒上皇上的车。小寒犹豫了一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硬着头皮上去。
赵高一脸玩味地笑了,他扭头冲蒙毅努了努嘴。蒙毅没理他。他知道他的意思。以往,和皇上同车而行是他的殊荣。现在,呵呵,换人了!
对这事儿,他倒无所谓的。蒙家人的地位不是靠挨挨挤挤显出来的,那是几代人殚精竭虑拼出来的。只有赵高这种谄媚小人才在乎和皇上之间的分分毫毫。
再说了,小寒姑娘和他的作用怎么比?
只是——,今天刚拜祭过神灵,有些话是想都不能想的!
赵高看蒙毅没反应,心时“嗤”了一下,假清高!
他把头扭向李斯,那老头子当然什么都看到了,但老头子城府深,他咳嗽了一声,就钻进帘子里去了。
老头子还是老了,这一路舟车劳顿,也够他喝一壶的!
……
看看钻进车里的小寒,嬴政没言语,只是闭上眼睛,这一顿折腾,他也够累的。
“皇上,咱出发吧?”帘子外边的梁辰请示了一声。
“嗯。”
车轮动了,马蹄哒哒地响。
当好多辆车一起滚动的时候,就觉得这汇聚起来的声音单调且和谐,听得久了,就如催眠曲一般。
如果是扶苏在车上,她倒是可以靠一靠的。现在,只能硬撑着了。为了不让自己犯睏,她偷偷打开一角帘子,把头搁在窗格上。凉风吹着,倒是不睏了,可是,吹得脑门儿麻凉麻凉的。
“那样,不凉吗?”是皇上的声音。
小寒把头缩回来,用手捂着头,口是心非地说:“不凉,……还好吧!”
嬴政摇摇头。这说瞎话的样子,谁看不出来呢?
“今天,为什么披着头?”
“嗯?”小寒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值得问吗?
“为什么呢?”嬴政又问了一句。
小寒想了想。实话实说:“今天——,出门的时候,小寒让春桃姑姑帮着洗过,因为是祭祀,所以要干净一点。头发多。不容易干。现在倒觉得,披着头发,还是挺暖和的,像披了条毛毯。”
嬴政笑了,这姑娘说话就是有意思。不过,她披着头发的样子真好看。
“以后,就披着吧!”
小寒有点摸不着头脑地望望嬴政,他们之间的关系,难道都到了可以谈发型的地步了?
“皇上,在小寒的老家。也敬神的。”
“嗯?”这倒让嬴政很意外,神也敬神吗?是小神敬奉大神?
“是真的,但不是所有人家都敬。在小寒家乡,每个家庭可能有自己不同的神,大家各敬各的,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小寒自己家是只祭祖不敬神的。但对敬神的人家也理解,也尊重。”
嬴政听得颇有兴趣:“哦?那他们祈求什么?”
小寒摇摇头,这个问题不好说啊。
“皇上,他们各有所愿各有所求吧。小寒自己也许过个愿,希望自己健康美丽。别的倒也没许过。有次和朋友喝酒,玩笑说,为了天下太平干杯。”那次,叙利亚那块儿太闹腾了。
嬴政不赞同地撇撇嘴。说:“你们不诚恳,这种事情哪能玩笑着说呢,天地神灵都听着呢!”
小寒点点头,认真地说:“皇上说的是呢,这种事情是得心诚。你真的想阻止战争,你才愿意为了这个目标往前冲。光说说,肯定是不行的。”
“你们神仙也有战争吗?那他们是为了什么呢?”
小寒皱眉看了看皇上,她什么时候承认自己是神仙了,上次也不过是被他逼得无奈,随口说了一下。
“为了什么?有很多原因吧,为了财,为了女人,为了土地,为了信仰,呵呵,就没有一个是为了永寿延年!”
嬴政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他不爱听的话,她找个机会就要说出来。帮不了就帮不了,也不能这么做人,呃,做神的,神得有神品!
他岔开话题,说:“为了女人也打仗吗?那女人很美吗?”
小寒笑笑,说:“嗯,应该很美吧,没见过,她叫海伦。为了她,打得不可开交,死了不少人呢。呵呵,两个国王,十万军队,人称特洛伊战争。”
嬴政不赞同地摇摇头,说:“为了女人,不值得,太幼稚了!”
小寒不禁笑了,“小寒倒觉得各有各的幼稚,就看各自的角度了。有一个人叫拉宾,他是一个丞相那样位置的人,他们的国家和旁边的国家因为边界的冲突不停地打仗,不停地死人。整个国家似乎没有别的事情,所有的眼光和精力都集中在边界冲突上。后来,拉宾提出来一个方案,叫‘以土地换和平’,他打算放弃历史上他们占有的旁边的土地,从此让他的国民过上幸福安宁的日子。皇上觉得他的想法幼稚吗?”
嬴政点点头,说:“幼稚,像扶苏一样幼稚。”他想到儿子关于匈奴人的看法。
小姐笑笑,叹了口气说:“对,是幼稚!但,他们因为幼稚而可爱。小寒喜欢这样幼稚的人。”
嬴政扭头瞥了她一眼,他只不过随口一说,她就顺着他的话来了,真是见缝插针!
“皇上,小寒以为,说他们幼稚的人,是因为自己不能超脱。退一步,就是进一步,这个道理,很多的人,活了一辈子都不懂。他们以为争得到才是好,但这哪有个够呢?譬如给我们拉车的马儿,不断前进,不断前进,哪如停下来吃点草看看眼前的风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