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扶苏越来越想明白了,机会是要靠自己创造的。小寒姑娘动不动就白他一眼,还说他“幼稚”、“小样儿”,那说明他做事儿还是不漂亮、不巧妙。他没有李由那样的机会,连老子、儿子都给他使劲儿,他只有自己想办法。
早上,他又去溜马,今天,遇到了小寒。她不躲着他了,好事儿!
她先是活动身体,蹦跶得像头小鹿。然后就是唱歌,还是那天听到的那首春天的欢快的歌曲。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避着他,这让他很舒心。
他也在她旁边打了一趟拳,打得热血沸腾。
论打架他不如李由,论追姑娘,李由不行,呃,应该是李由不行。
就应该是李由不行,他行。
回去的时候,他自然地和小寒走在一起,这样的早上真好。
“你刚才唱的歌很好听,让人听了心情愉快,想动起来。”
寒洲笑笑:“那本来就是舞曲的节奏,所以想动起来。它叫《春天的芭蕾》。”
“春天的芭蕾?”
“嗯。芭蕾是一种舞蹈,难度很大的,全身要靠足尖的力量支撑,就这样。”说着,她站定,提着气,抿起嘴,两手上举,让足尖立住,片刻,身体塌下来,“不行了,太难了,从前没练过,只是见人家跳过,很美的。”
因为运动,她的脸红扑扑的,平时只见智慧与大气,这时,又见活泼。这样的女子,这么特别,这么有感染力,扶苏觉得他像是十八岁,身心都变得轻盈欢快。
过了会儿,他问:“你唱这首歌的时候,那句啊、啊、啊、啊什么的,让我好担心,我怕一口气断掉,又怕你上不去,我总觉得这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
寒洲听了,白他一眼,这人会说话吗?皇家教育也不过如此。
扶苏也呵呵一笑,他知道刚才说的是不准确的。但他真的有这种感觉。
寒洲“嗯哼”一声:“哪天,我让这种非人类的声音从公子的喉咙里发出来,公子信不信?”
“这个可以练习的吗?”
“当然,就像练武之人练的功夫,练习方法只要正确,又肯用功,就会出现超常人的功能。天赋嘛,也要多少有一些的。”
“哦!”扶苏懂了。
“公子,你知道大秦武功最厉害的是谁吗?第一高手。”寒洲对这事儿很好奇。
“这个,没有正式比过。不过,父皇身边的赵高身手不错,要不也不会得了这般信任。”
“咦——”寒洲鄙夷地撇了撇嘴。
“姑娘认识赵高?”扶苏好奇地问。
“不认识,只是见过。看上去挺威武,其实嘛,就是个下面空荡荡的家伙。”
“什么,下面空荡荡的家伙?”扶苏不明白这又是什么新词。
呃!寒洲意识到姑娘家是不能这么随意谈论这事儿的,她刚才忘记了时空。
看到她有些发窘的样子,扶苏琢磨了一下,明白了。这姑娘真奇怪,倒是什么都敢说。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倒是不用他去启发她了。
两个人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寒洲不说话,扶苏心里有些想笑,又怕笑出来,小寒会生气。
该分手的时候,扶苏想起了正事儿。
“我有一间书房,想在墙壁上画些画儿,不知姑娘能否帮我?”
“墙壁上?”寒洲有些不敢相信,她的水平画点小品还行,画大画儿,她没信心,构图掌握不好,很难看的。
“对,经常看姑娘画画儿,忽然觉得书房里四面都是白墙,也该有些变化,别的画师我也不去找了,他们的画儿只有场景,没有感情,姑娘的画儿里有故事、有感情,希望姑娘能答应我。”
扶苏说得很真诚,这确实是他的真实想法。
寒洲想了想,挺没信心的:“我没画过大画儿,怕构图不好。”
扶苏轻松一笑,这就是答应了。
“没事儿,画坏了就刷一遍白,再画坏了,再刷一遍白……”
扶苏本来是安抚她的,可是寒洲听着听着,眉毛不由得皱了起来。怎么自己这么逊呢?都刷两遍白了!
扶苏看了,心说,坏了!又说错话了。
他正想转圜,寒洲伸出手指,让他打住,“公子,咱们一遍白都不许刷,好看了就给我润笔;不好看,您就将就着,我分文不取。我就是想让您明白,请画师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完,翻身上马,跑了!
这天,扶苏从皇帝寝陵的工地上回来,到工艺品店正式邀请小寒去看他的书房。
“是在宫里吗?”
“不是。是我在外面的院子。”
“哦,有钱人真好!”寒洲撇了撇嘴。
扶苏呵呵一笑,小寒的表情真生动。
“好吧,看看就看看。”
其实,这些天以来寒洲一直在琢磨壁画的事情。尺幅大的画儿最难是构图,也许事先是想得明白的,但一落笔,视野只在方寸之间,难免就顾此失彼。所以大画家都是先从小画开始的,到了一定阶段才尝试大画儿。
要说取巧的法子也不是没有,那就是只画比较单一的事物,比如连绵的群山,奔腾不息的流水,看到不合意之处,可以变通思路略作改动。她在画展上曾经看过整面墙上都是粉红的牡丹,那就是花海,虚虚实实,远远近近的,看不到根,也没有叶子,只觉得花开季节热烈的冲击。当时她就想,画画儿之人肯定事先没有想清每一朵花所在的位置,只是要表现繁花锦簇时节人的感觉,所以就这么浓浓淡淡地一朵朵、一簇簇地堆叠下去,到最后画儿成了,花朵便开满了墙壁。
那样也很美好。
现在的条件是颜料不足,她打定主意只用墨。因为是男人的书房,颜色单一一点也没什么。何况,中国画墨分五彩,浓淡相宜,也可以做到远近分明。
但是,她过去漫画和炭笔画画得比较多,国画几乎没画过,油画学过些日子,也只是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自己创作是没有的。她理论多实践少。书画展看得多,会评价不会操刀。
她分析了一下自己的优势和劣势,线条和造型她是过关的,文人画中的诗意应该可以表现,只画单一的事物也可以对付大尺幅的挑战,用墨这一关有些难。国画中的技法她懂,但是不会用,这手下的功夫得长期地练。大写意看着潇洒实际很难,以她的能力还没有到那一步,她没有那气魄。何况是壁画,要蹲着画,有气魄也得被这种姿势压得气魄打折。另外,墙壁若是太大,不容易一气呵成,大写意是万万不敢的。
所以她给自己这项工作的定位方向选择小写意,像以往画漫画一样,注重局部细节的刻画,用线条和造型先把整个画面的轮廓做出来,局部的修改润色在熟悉墨色之后慢慢添加。她曾经看过一个书画视频,画家画叶子画坏了,改成块石头,人家能这么做,她也可以这么做,不过是多添加几块石头。
国画的技法嘛,就不去考虑了。油画用笔也是有一些技法的,应该有想通之处。技法这种东西实际上也没有成法。很多新生代画家,技法也是西洋画的,国画当中也有透视的感觉。
好在,用毛笔用了这么久,笔还是熟悉的。
今天,先看看稿纸的大小,把构思问题解决了,回家拿自己的白墙先练习一下。反正,空降到这个时代,朱耷、吴昌硕、齐白石这些人统统没有,山中无老虎,猴子就勉为其难地当大王了。
主席他老人家讲过,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我就是主席的好兵。
院子到了,外面有棵大槐树,树冠很大,有点遮天蔽日的感觉。
寒洲很想问,这是你家老宅?想了想,才觉得这问题问出来一定滑稽。
“公子平日是住在宫里吗?”她问。这个问题她确实很好奇。成年的皇子到底住不住在宫呢?
“不是,从行过冠礼之后,就不在宫里住了,有时进宫是听父皇教导,有时是去给父母请安。”
“哦,那我今天会遇到公子的妻妾或姐妹吗?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行礼倒是会的。”寒洲很认真地询问。
扶苏一时郁闷不已。他怎么会愚蠢到让她见自己的妻妾,而小寒会问这个问题,明显是只把这次画画的邀请当作任务,而不是他想象中的约会。她心里是没有他的。
认识都这么久了,难道他的殷勤之意还不明显吗?为什么她就这样呢?
“不会!”他郁闷地回答。
“哦,”她抚了下胸口,“那就好,我不善于跟女人打交道的。”
扶苏皱起了眉头:“难道你很善于跟男人打交道吗?”
寒洲摇头:“不是,不能这么理解。相对男人来说,女人好猜忌,也很敏感,我这个人说话有时不经大脑,又不会处理惹下的麻烦。所以,宁愿和男人打交道,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比较简单。”
扶苏白了她一眼,这么形容自己,就像形容二百五一样。其实,在他看来,她只是单纯,心机都用在商业上,就是在商业上,她也是与人为善的。
树都是老树,小道也扫得特别干净,一切杂什不见踪影,可见专人打理得不错。但院子不算很大,这让寒洲有些意外。
“皇长子就住这么小的院子?”
她这时的表现真的很傻。扶苏无奈摇头,多聪明的人也有缺一根筋的时候。“我有时住在这边,特别是不想让人打扰的时候就住这边。”
“哦,明白了,外宅。”寒洲点点头说。
扶苏皱眉,你真的明白外宅的意思?
寒洲却并不注意他的表情,四处张望:“怎么看不到仆人?平时不用仆人吗?公子的跟班呢?”
扶苏说:“仆人今天放假了。跟班也是。”
寒洲特别不赞同地摇摇头:“不行,仆人不在倒也罢了,护卫也不见一个,安保观念太差。公子是皇长子啊,万一出了事儿怎么办?贴身护卫应该是全天候的。”
看着她郑重的样子,扶苏想笑:“姑娘还是大姑娘一个,怎么跟着一个男人就到了一处院子?这是否也是安保观念太差?”
寒洲一怔:“呀!你不说我倒忘了。确实应该防着点的。不过,到现在还没想起这事儿,说明心底里是信任你的。平日也不会随着男人瞎走的。”
扶苏不禁苦笑,这算是夸奖吗?于他,是幸呢还是不幸呢?
“这就是书房”。说着,扶苏推开一扇门。
寒洲侧身进去。四下打量了一下,有两面书架,简牍也不算多,架子上还放了些其它的装饰物。上次买回来的小黑人儿已经长出了绿芽儿,特别可爱地站在窗台上。屋子里还有一大盆的绿植,放在窗户旁边。如若不是这些许的绿色,这间屋子就太肃穆冷寂了,只剩下黑白棕三色。
正对着窗户是一大面白墙,墙根儿下面什么都没有,看来是已经清空,就等着她来画画儿了。
“公子注意过我店里的家具吗?”
扶苏扭头看她,什么意思?
“窗户下放张高些的桌椅,看书光线好。”
“哦。”扶苏点头。
“我到窗外看看,公子打开窗户。”说完,寒洲折向门外。
扶苏依言开窗,寒洲已经站在窗外。她后退了几步,看看,又近前,依着窗档问道:“公子,若是画成一片树林怎样?”
扶苏说:“可以,你说画什么就画什么。”
寒洲摇头,哪儿有这样的客户。越是不提要求的客户,到收货的时候越麻烦。
“我画一片白桦林怎么样?”
扶苏问:“只有树林吗?我想要个有故事的。”
“没问题,肯定有故事。”
扶苏说:“那就先讲讲故事。”
寒洲说:“没问题。公子出来说话吧。”两人在一个屋子确实有压迫感。
扶苏只好出来。
“这是个关于战争的故事。有一位姑娘在白桦林下,望着自己的爱人随着军队奔赴远方,她在白桦树上刻下自己和爱人的名字,满怀期待地等待爱人凯旋归来。可是军队胜利了,她的爱人都没有回来。她只有一遍一遍地在白桦林里徘徊。她的一生,也就是这样了。”
扶苏不说话,他沉浸在寒洲遗憾沧桑的语调中。
“这是皇长子的书房,不适合鲜花锦簇,当然,也可以画大河奔流、山川起伏,但我想,这白桦林里的民间疾苦,也是公子能够承担的。”
寒洲期待地望着他。尽管他的结局不好,但是也许呢?她出现了,她是不是可以做点事情呢?
扶苏看着这善良的女子,她仰着头,把黎民疾苦压在他的肩上。如若不是今天这个机会,在其他的时候,她也会这样想这样说。在她心里,即便是一条盲鱼、一棵豆苗也是有故事有感情的,也是要去珍惜的。那天在她的店里,她说,每一个人都需要抚慰,她是可以做点事情的。她画温暖的画给别人,设计漂亮的饰品给那些街市上的姑娘,这就是她能做的事情。今天,她认为自己更有力量,可以做更多的抚慰人心的事情,所以,她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好,就画白桦林,我希望画一个姑娘在上面,而不是只有树林子。”他认真地说。
他认为他可以接过这希望,他是皇长子,这是他的责任。
“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构图。
扶苏问:“姑娘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寒洲想了想,说:“过些日子吧,我得先在自己屋子的墙壁上画一遍才有信心,这是对公子负责。”说完,又调皮一笑:“我可不想让您看不下去刷一遍白。”
扶苏笑着摇头。他其实最想做的是让她在他身边,至于画成如何,没有那么重要。但这是个认真的姑娘,她的魅力也在于她的认真。他不能勉强她。
扶苏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