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寒洲很忙。
她草草地吃过早饭,稍做梳洗,就去书房看一眼,没有文件要抄,她就出去到三闾巷的陶器店。有文件,就坐在她的专用桌子前把文件写完,再出去。中午饭是对付的,大多数的时间是在豆腐店里喝豆浆吃煎饼,因为混得熟了,也在陶器店里吃一顿工作餐。下午仍然是逛药店,这几天她又有新收获,她找到了自然铜和云母,还意外地发现了明胶。
她知道明胶经常用在国画里面,用于固定颜色,当她把雄黄等矿物磨成粉末以后,需要一种东西使粉末成为膏状,水肯定是不行,太稀了,矿物颗粒之间没有建立联系,必须用一种粘性大的东西,而这东西就这么容易就碰到了,这不是老天在帮她吗?
明胶的发现让她信心倍增,退一万步讲,即便她发明的颜料用在陶器上效果不好,她也可以用这些东西来做画,比如画在绢纱上,或者木板上。
今天下起了小雨,寒洲就决定不出去了,天天出去也很累,这时候就很想念她的那匹马“老陈”。但马是贵重的东西,她怎么好意思问胡家要,借倒是可以,但最好还是不要张口,这相府里难道都提供不了一匹马吗?她总不想让胡家知道自己过得不好。
小雨洒在绿色的园子里,小鸡让她养在屋子里的炕上,它们都太小了,她怕它们着凉。再大一点,估计它们会很能吃,她怕自己养不起它们,但她可以把它们撒出去,让它们自己找吃的。如果它们没有本事找吃的,她就吃掉它们。
她对着笸箩里的小鸡恶狠狠地说:“知道吗?如果你们找不到吃的,我就吃掉你们。”小鸡见有人跟它们玩,唧唧地叫成一片,声音嫩嫩的,让人内心柔软。
老天,她怎么舍得吃掉它们呢?它们和她一样,需要爱,需要照顾。没有它们,这空屋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呼吸的声音,有了它们,就有了伴儿。它们软软的绒毛,就像女儿小时侯的头发。
她伸手一下一下地抚摸它们,小鸡们很享受地唧唧唧。
雨停了,她开的小片地长出了韭菜。她想,也许可以找人问问,还有什么菜可以下种。现在养了小鸡,她需要围个篱笆,保护她的菜。
树枝和麻绳都是现成的,只是要费些功夫。
空气很好,天空很蓝,她想起了一首曲子,海顿的“云雀”,四重奏肯定是办不到了,哼鸣可以,谁也不能阻止她心中的大小提琴交错登场。第三乐章是优美生动的小步舞曲,她甚至让自己跳起来,在这个上帝流放她的角落,她不能让自已沉于寂寞。
跳出一身汗,寒洲心情清爽了很多,她喘了口气,捋捋头发,到前面的大厨房去,她想找到合适的工具,研磨买回来的矿物。
老邓和秦妈在,秦妈不知是否在给老邓开小灶,见了寒洲有点躲闪,然后又故作镇定地问什么事。寒洲笑笑,说来借个捣东西的钵子,最好是石头做的,秦妈说只有铁钵,没有石头做的。这让寒洲有些犯难。因为如果是铁钵的话,磨制的过程中容易把掉下来的铁粉混进去,影响颜料的纯度。
老邓就热心地问了句,要干什么,看看他能不能帮忙。寒洲就告诉她,要研磨药粉。老邓一听来了精神,寒洲也不明白这人是怎么了,忽然两眼放光,难道是因为终于找到了接近美女的机会?
寒洲很骄傲地给自己的容貌又加了十分。
老邓说,看看去吧,看一看我好给你找到合适的工具,也不知要多大的,多深的,要是药店没有更合适的,我们家自己做一件。
于是,二人就相跟着往后园走,现在,寒洲把它叫百草园。
老邓心想,怪不得老爷让我盯着她,这人确实古怪。要不是长得漂亮,她敢这么随便出来见人?看看,头发上的草棍儿还在呢。人家姑娘们上街,看看绢纱布帛,看看胭脂水粉,她倒好,一头扎进陶器店,也不知道这新鲜劲怎么就还过不去?这段日子,咸阳的药店也逛遍了吧?也不知道这是要出什么幺蛾子?
全家上下可是好几百口子人呢!
百草园到了。
“邓哥,您先歇会儿,看看我这小片地还能种点啥?我进屋去把东西取出来。”
老邓应了一声,其实他是挺想进屋看一眼的。在他眼里这个人充满秘密的女人。
东西取出来了,是一包雄黄。药店在出售的时候已经做了一些加工,只不过,作为颗粒,还是太粗了,这样,就需要研磨的器具也相应地精细一些。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老邓好奇地问。
寒洲说:“做颜料,陶器上用的颜料。”
“颜料?”老邓更好奇了。
“嗯。也不一定能做成,但总要试试才知道。您不觉得现在陶器的颜色都太单调了吗?”
“那,姑娘去陶器店就是为了这个?”老邓问。
寒洲听了,眼眉一挑:“邓哥见我去过陶器店?”
老邓一怔,娘的,失言了,赶忙说:“啊,我出去买东西碰到了。”
“哦。”寒洲没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老邓赶紧转移话题:“姑娘你这是要磨成多细的?你看这么大的钵子行不行?”说完,用手比划了一下。
寒洲说:“也不要太细,不能磨得飞起来,像我们吃的面粉那么细应该就可以了。钵子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底部要细腻,石质要硬,不能磨得掉渣儿,影响了颜色的纯度。”
老邓想了想说:“好吧,这件事我给你办了。”说完,叉着腰四处看了看,“我看你这里再种点萝卜吧。”
他这里说的萝卜指的是白萝卜,“采葑采菲,无以下体”中的葑是大头菜,菲则是萝卜,应该就是白萝卜。
寒洲笑笑:“那就拜托邓哥给我找点菜种吧,于种地,我是一窍不通的,只是会下点笨功夫。”
老邓大咧咧地摇摇头,哈哈笑着走了。心说,你还笨功夫?你看哪个女人下你这样的笨功夫?
于是,今晚的汇报内容就变成了颜料和种菜。
老爷皱着眉头重复了一句:“做颜料?给陶器上弄颜料?”
老邓小心地点了点头,说:“她是这么说的。我看她说得坦然,心里是有些相信的,但是否如此,还请老爷斟酌。”
老爷没再说话,看了看屋子里的陶罐、陶盏,琢磨了一会儿,就让老邓出去了。当然,保持关注还是要做的,该帮忙的时候还是要帮忙。
他以前也没觉得这陶器的颜色应该改一改,现在,小寒这么一说,他倒真觉得这是个问题。再看看旁边用得很顺手的置物架,他想,这姑娘的心思啊,怎么说呢?光用灵巧形容是不够的。
也许真能让她做成点事情。
不过,她也真够闲的。
想想那荒寂的园子,一个人,找不着家,想都想不起来了,要是不找点事儿做,还不得疯了?
算了,要是她没什么坏心,就由着她折腾吧!
寒洲确实是寂寞的,到了晚上唱歌给自己听都没意思。从书房里拿了部《诗经》过来,打开了,读几遍,也没什么兴趣。约会是人家的,相悦是人家的,生死相随也是人家的,她什么都没有,她是天各一方,她是无处安放。
她将一个人种菜,一个人吃,一个人研磨矿物,一个人承受失败,一个人把所有的努力打翻,再无聊地找到新的起点。
小鸡睡了,也有些不安分的声音,但不像白天那么欢实热闹。屋外的树枝在动,有鸟儿在叫,估计是乌鸦。猫在叫春,像孩子哭的声音。
这夜,他妈妈的太长了。
要不写点东西吧?
竹简太难用了,要不我试着把纸造出来吧?
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去,总要做点什么事吧?一不小心做成个女企业家也不错,不是有个巴寡妇清吗,秦始皇还隆重地为她筑了女怀清台,以示纪念。我就不用他纪念了,我一定比他活得长。
……
黑夜总是让人狂妄,天一亮,寒洲醒了,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像过去做教师,经常想辞职,就是没有真动作。她想,她没出息可能是命定的,她是心动派,不是行动派。如今,作为一个家奴,心有多大,舞台也没有多大。还是做好眼前的事吧。
今天要瞅机会谈谈工钱了,要不,连伙食都不能持续改善。
抄完了一份文件送进去,李斯接过来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放在一边。寒洲没有退出去,而是看着李斯的动作。李斯抬起头来,看着寒洲,似乎也是有话要说。但两人都没有开口,等着对方说话。等了一会儿,两人都是一笑。
李斯开口道:“原先在豆腐店里的时候,说话倒是随意快活,怎么现在反而生分了?”
寒洲笑着说:“也不是生分了。原先是把您当一位渊博长者来看的,还有一层买卖关系,现在名分已定,自然就有了尊卑。呵呵,我也不喜欢这尊卑分明的感觉,还是觉得师生更加亲切些,但不喜欢归不喜欢,确定的名分让人做确定的事,于人于已都是一种保护,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李斯笑笑,大度地说:“还是叫我先生吧。”
寒洲想了想,笑着说:“先生吩咐了,就听先生的。”
李斯说:“听说你在做颜料。”
寒洲说:“嗯。只是在试验,成不成没有十足的把握。”
李斯问:“困难吗?”
寒洲眨了眨眼,想了想他的意思,实话实说道:“困难也有,主要是几个方面。第一个是矿物的品种太少,我只能从药店去找,没别的渠道。另外,工艺方面有不确定的地方,有些还没想明白,需要不断地去试。最后,才是钱的事儿。我的钱不知道能支撑这件事走到什么地步。所以,我想,我需要得到您的理解和支持。”
“哦?”李斯想了想,问:“你需要怎样的理解和支持?”
寒洲说:“两种方式,您且听听。一是把我做文书的工钱确定一下,成败我一力承担。二是相府做风险投资,我投入技术,事情如果成了,我们按比例取得其中的收益。如果失败了,当然,您就亏本了,我嘛,只是搭进去一些时间,还得了些经验。现在,我只想到这两种,要听听您的意思。”
李斯听了,没说话。哪种方式他都不反对。因为这没有多少钱。他琢磨的是这小寒姑娘说话的方式。她始终逻辑清晰,表达从容,她始终都以平等的姿态和他这个当朝丞相交谈。虽然她也说名分已定、尊卑已分,但内心深处,她是不认同这种差距的。满院子几百号人,包括他的妻儿,哪个敢跟他这样说话呢?她的底气是什么呢?
寒洲见李斯盯着她不说话,笑了笑,自嘲说:“这个事情可能前景是模糊的,所以说起来像个玩笑。我呢,无所谓的,做不成就把它放下,我不过也是玩耍,虚度时日罢了。大不了再找个其他项目玩一下,如果而已。”
她这么说,联想起她的身世,倒让人觉得日子苍凉,李斯安慰地一笑:“两种方式,随便你。你找邓子谈。需要什么,跟他说就好。”
寒洲挑眉一笑:“先生真爽快,小寒这里谢过了。不过,先生可要想清楚了,我帮胡家做的豆腐生意看着是小生意,但它是独家生意,赚的是整个咸阳城的钱。”
李斯仰头哈哈一笑,这小寒有意思,做事干净明朗,倒让人说不出不悦的话来。他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最近孩子们没去你那里玩吗?”
寒洲摇头,说:“没有,他们最好不要来。我弄那些药品都要掩好口鼻,他们小孩子把握不好分寸,乱动就麻烦了。”
李斯“嗯”了一声点点头,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