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百里将军所言,放回那三万楚军俘虏乃一石二鸟之计,我多少已猜到些了,但是有件事,我还是想不通,还请殿下提点……”
在魏军鄢水大营的某个角落,宗卫沈彧很认真地向赵弘润请教着。
时肃王赵弘润正蹲在角落运气,冷不防听到沈彧这句询问,不由地眉头微微一皱:“沈彧,在本王替你解惑之前,你是不是先考虑考虑,这会儿问本王这个问题,真的合适么?”
“呃……”沈彧这才从自己的深思中醒悟过来,讪讪地笑了笑:“殿下恕罪,我这两日想这个问题都想得有些魔障了……”
赵弘润瞥了一眼沈彧,没好气地摇了摇头。
待一阵寂静过后,赵弘润咳嗽一声,低声说道:“纸。”
沈彧连忙背着身将手中早已准备上的纸递给自家殿下。
待一阵窸窸窣窣地声音过后,赵弘润提着裤子站起身来,皱眉望了一眼小坑中那些**之物,用靴子将一旁方才挖出来的泥土又填了上去,将小坑填好,并且还踩了踩。
没办法,军营的生活条件就是这么简陋,他赵弘润还算是有公德心的,再看看其余军中的魏兵,他们谁不是随便找个角落解决的,以至于赵弘润在夜里到营内的角落巡视营防漏洞时,都不敢踏足那些偏僻的角落,生怕踩上什么不好的东西。
该死的战争……该死的楚国……该死的熊拓……
望了一眼两袖上的污迹,赵弘润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即问沈彧道:“你方才想问什么?”
“卑职想问,殿下为何对那些俘虏那般……唔,礼待?”
“礼待?”赵弘润愣了愣,好笑地问道:“怎么个礼待?”
“卑职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殿下对那些楚国的俘虏很宽容,别的不说,只说释放那些俘虏的时候。您还让他们每人拿两个馒头在路上充饥……虽说一人两个馒头这并不多,可架不住那有三万余俘虏啊……”
“你想说什么?”
“卑职只是觉得,您对那些俘虏过于仁厚了……不只卑职这么想,营内许多浚水营的将士们都有些不能理解。终归。那些人是我大魏的敌人,是侵占我大魏疆土,杀害我大魏百姓的敌人……卑职不明白殿下为何要那般优待他们,难道殿下还指望那些人回心转意,归降我大魏么?”
赵弘润闻言望了一眼沈彧。点点头说道:“不错,你说得不错。……那三万楚兵是我军的俘虏,与我大魏有仇,如此,他们落在我军手中,即便是我军将士将他们全部杀死,也没有谁能说我军的不是……相信就算是那些俘虏们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忽然岔开了话题:“沈彧。你说为何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更加会让人牢记恩德呢?……同样都是帮助,不是么?”
“唔?”沈彧想了想,摇摇头说道:“不尽然,那自然是身处于艰难、急需帮助的时候,更会牢记对方的恩情……”
“你说得对。……人在危难的时候,在急需帮助的时候,才会更加在意这份恩情。说到底,这也是人心……当一个人绝望的时候,稍稍给予他些许恩惠与帮助,这个人就会感恩戴德……”
“那些楚军俘虏亦是如此?”
“唔……有点接近。但稍有不同。”
“请殿下明示。”
“沈彧啊,人心是很复杂的……正如你所言,那些楚兵乃是我大魏的敌人,因此。哪怕是我们将他们全杀了,这都不为过。这一点我们清楚,那些楚兵心里也清楚。……但是,我军却并没有杀他们,反而给他们活的希望,甚至于。给予一些小恩小惠,比如,在释放他们的时候,给他们每人发放两个馒头……你信不信,那些楚兵会因此对我军感恩戴德?”
“不信。”沈彧丝毫不给面子地摇了摇头。
“哈哈,本王也不信。”赵弘润哈哈一笑。
听闻此言,沈彧哭笑不得,正要说话,却见赵弘润脸上笑容一收,正色说道:“但是啊,沈彧,当那些楚兵回到暘城君熊拓的军中之后,只要稍稍受到一些对他们不利的待遇,他们就会想到我军……联想到我军对他们的好,继而更加愤懑于他们所受到的不公平的待遇。这一点,你信么?”
“……”沈彧迟疑地摇了摇头。
见此,赵弘润微微笑了笑,目视着夜空下的南面,淡淡说道:“记得释放俘虏的时候,有人提醒本王,让那三万战俘成为熊拓军中的累赘,这个策略不错,但为了防止那些战俘继续与我军为敌,应当提前做一些保障,比如说,挑断那些俘虏的手筋,或者砍伤他们什么的……这种保障的确不错,但忽略了人心。要是本王当真下令这么做,那三万战俘就会因此对我军怀恨在心,这不合本王释放他们的初衷……”
“初衷?”
“啊。”赵弘润点了点头,轻笑道:“本王要让熊拓不得不负担起那三万战俘的口粮,还要让那三万楚国的战俘反过来念我魏军的好……”
“这……恐怕不太可能吧。”沈彧一脸难以理解。
“不可能?那就是拭目以待吧。”撇了一眼夜空,赵弘润仿佛胸有成竹般地说道:“只要一个契机……一个十有**会出现的契机!”
“……”沈彧张了张嘴,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暗中已归降了赵弘润的楚将屈塍,正亲眼目睹着前者口中所指的那个契机。
“就算是那些魏军,都不至于如此对待我等!”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连屈塍都愣住了。
就算是他,也没想到那三万被魏军释放回来的原熊琥军士卒,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这句话竟然还得到了附近那些原熊琥军士卒的普遍认同。
当然,这句话其实有很多夸大成分,充其量只是算是一句气话而已。
但不知怎么,那些原熊琥军的士卒却普遍认同这句话。
因为在他们看来,当他们在魏营充当苦力的时候。那位魏国的肃王殿下那可是第一时间发给他们食物的,尽管每个人只能抓一把米饭,但至少当他们吃上东西的时候,那些看守着他们的魏兵还饿着肚子。并且,那些魏兵们也并未挤上前来跟他们抢夺。
可如今在眼前,这些熊琥军的友军们,却仿佛恨不得将他们挤到角落,任由他们饥饿而死。
按照常理。不应该由对方发挥一下友军之间的和善,先让他们拿到食物填饱肚子么?
为什么这些友军的做法,竟然连那些明明是敌人的魏军还要不如?!
抱着这种想法,原熊琥军的士卒们气愤于己方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纷纷出言支持那个率先念魏兵好的士卒。
“说得是!……还他娘的同是本国的士卒,那些魏兵都不会如此蛮横!”
这不,一时间这种类似的论调,比比皆是。
听着这类论调,熊琥军的士卒们丝毫不觉得己方队伍中的人做得过分,反而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这不。有一名熊拓军的士卒撇撇嘴冷笑道:“既然魏军对你们这么好,你们干嘛还回来?留在魏营当俘虏不是挺好么?”
话音刚落,附近亦有一名熊拓军的士卒接过话茬嘲讽道:“我看这帮人是被魏军吓破胆了,竟然为敌军说好话……”
一开始是相互指责,紧接着都是相互对骂。
熊拓军士卒骂那些原熊琥军士卒被魏军俘虏,丢了武器、甲胄,竟然还有脸回来讨东西吃,而熊琥军士卒则反骂我等好歹与魏军正面厮杀,而你们这群狗东西,就晓得在后方捡便宜。虐杀毫无反抗之力的魏国平民。
“一群败军之卒,魏军怎么不杀光你们?”
“因为魏兵比你们这群狗东西好得多!”
“什么?你们他娘的是什么东西?六万人,竟然被兵力远远少于你们的魏兵打败……一群废物!”
“哈哈哈……只晓得在后方抢掠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有种你们跟那些魏兵去打……到时候可别吓得尿裤子!”
“你嘴巴放干净点!”
“你要做什么?……放手!”
“放手?我去你娘的……”
“你敢动手?”
“动手怎么了?”
“兄弟们。跟他们拼了!”
于是乎,这场矛盾从打嘴仗直接上升到动用武力,数以千计的两支楚兵愤怒地朝着曾经的友军挥拳,与其扭打在一起。
米桶被打饭,汤水洒了一地,本来弥足珍贵的粮食。被践踏为泥。
虽然附近的楚将们厉声呵斥,但是根本没有用。
放眼望去,两支楚军的数千士卒,或主动、或被动地参与到了这场内斗当中,那场面,激烈到就连屈塍都感觉难以置信。
因为随着矛盾的激化,混乱场面的逐步升级,越来越多的两军士卒被牵连进去,仿佛要演变为三万人与八万人之间内斗。
这种规模的内斗,岂是轻易能压制下来的?
喂喂喂……这才回到楚营,就被那位魏国的肃王给猜中了么?
屈塍没有参合远处的混乱,默默在一旁吃米饭充饥。
但是在心中,他却对那位魏国的肃王殿下更高看了一筹,毕竟赵弘润曾笃信地告诉他,被魏军放回的三万楚军俘虏,即原熊琥军士卒,与暘城君熊拓麾下八万兵卒,是不可能和平相处的。
这不,那三万俘虏才刚刚返回楚营,就与熊拓军的士卒爆发了矛盾,计较原因不过是因为用饭排队前后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当然这只是在屈塍看来,而说到最根本原因,其实还是轻视与自尊:熊拓军看不起三万熊琥军曾被魏军所俘虏,更气愤于后者竟然还说魏军的好话;而三万熊琥军士卒则是因为己方曾被魏军俘虏,这已经成为他们心底的一根刺,若是有谁敢拨动这根刺,那么就得做好准备迎接这三万熊琥军士卒的愤怒。
那位肃王……果然是丢了一个大麻烦给熊拓啊。
心中感慨着,屈塍带着谷粱崴、巫马焦二将也装模作样地上前喝止那些兵卒的愚蠢争斗。
其实他们恐怕巴不得这些人越打越激烈,打到难舍难分,这样一来,他们就有机会完成赵弘润的嘱咐:伺机焚烧楚营。
虽然说眼下的楚营其实只建成了一堵北侧的营墙而已,但不可否认,若是屈塍等人有机会烧毁了营内那众多的帐篷,相信此间这十一万楚兵,都得在寒风中度过一宿,不晓得会被夜里的寒风冻死多少人。
但遗憾的是,屈塍三人最终也没有得到机会。
毕竟那些原熊琥军的士卒,在忍饥挨饿了好几日后,体力远不如熊拓军的士卒,毫无意外地被后者按在地上暴打。
一方尽皆被打倒,这场内斗也很快就结束了。
“可惜……”巫马焦遗憾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可惜?
屈塍心中冷哼了一声,神色冷淡地望着一名熊拓军的士卒,脚踩着一名原熊琥军的士卒,得意洋洋地嘲讽着。
“来啊,再打啊,狗东西!”
被踩在地上的那名原熊琥军士卒满脸是伤,用凶狠的眼神死死盯着侮辱了自己的曾经的友军士卒,却碍于力气耗尽,喘着粗气难以挣扎站起来,只好破口大骂。
但是结果明摆着,这名士卒又被熊拓军的士卒给修理了一番。
类似的现象,屈塍望眼望去,比比皆是。
嚯嚯……但愿熊拓别分给“我军”武器与甲胄,否则,待“我军那些士卒”日后逐渐恢复了体力……可有好戏瞧了!
屈塍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心下暗暗冷哼着。
虽说今日是原熊琥军的士卒不敌熊拓军的士卒,但那只是两军士卒体力上的差距罢了,待等那些原熊琥军士卒吃了几顿饱饭逐渐恢复了体力,他们会忘却今日的耻辱?
眼瞅着那些被按在地上暴打的原熊琥军士卒,望着他们那无助的眼神中所饱含的愤怒神色,屈塍心中澄明。
他越来越感觉,暘城君熊拓要打赢这场仗,当真是越来越艰难了。
当然,已暗中归降了魏军的屈塍反而乐于见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