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杜宥游说秦王囘的同时,在丰镐城的城守府内,秦少君正襟危坐,注视着面前的赵弘润。
五年前,化名姜鹰的秦少君,在成皋合狩期间,初次见到自称赵润的赵弘润,两人在篝火旁聊了大半宿,聊得颇为默契。
三年前,秦少君跟随秦使甘叙出使魏国,因为两国的立场,曾经的友人不能说反目成仇,但也不如之前那次和睦。
魏秦三川战役前,秦少君与赵弘润在华阴平原的一座山林上,在一座早已被秦人废弃的岗哨内,再次相逢,虽有言语上的冲突,但彼此又加深了了解。
只可惜,当时秦少君是二十万秦军的主帅,而赵弘润则是十万魏军的主帅,注定要在战场上相逢。
直至五年后,两人再次相逢。
他真的长大了……
再次相逢后,秦少君目视着赵弘润,忽然感觉后者有些陌生,与他记忆中的那位友人已判若两人。
在秦少君的记忆中,他的友人魏公子姬润,那是一位幽默风趣、且举动有些怪异的人,明明贵为魏国的王族贵胄,梦想却是希望做一名纨绔子弟,过上单听描述就让秦少君感到有些羞耻的生活;而眼前的那位魏公子润,气势深沉地却仿佛父辈人,仿佛早已抛弃了曾经那玩笑似的毕生心愿,真正成为了魏国的中流砥柱。
凭着多年的交情,秦少君应该为赵弘润这位友人如今的成就感到高兴,但在内心,他却并不喜欢后者发生这样巨大的变化——他更喜欢当年口无遮拦、嘻嘻哈哈的赵润,而不是此刻面色阴沉的魏公子润。
而此时,赵弘润则面色凝重地看着面前案几上那所放置的一份圣旨。
他已确认过,这的确是他父皇的圣旨,并且就像秦少君在两阵前所喊的那样,他父皇要求他停止当前的战事,竭力与秦媾和。
“你去过了大梁?”赵弘润询问秦少君道。
秦少君点了点头,缓缓将自己的经历告诉赵弘润。
那是在十月下旬,在赵弘润的军队借助马拉雪橇,甩掉了桃林的武信侯公孙起,千里奔袭秦国本土的期间。
那时,当得知被魏军甩掉后,纵使是武信侯公孙起,亦是被惊讶地满头冷汗,因为他很清楚魏公子润的目标——秦国本土。
当时武信侯公孙起怅然叹息道:“我大秦祸至矣,皆我之罪。”
其实就当时的境况而言,武信侯公孙起也想过继续向东征战,攻打雒城,继而逼近魏国本土,但最终,他还是做出了最最糟糕的选择,回援本国。
毕竟武信侯公孙起为人仔细谨慎,做不出来“赌徒式”的选择——与魏公子润相互攻打对方的王都?纵使武信侯公孙起有这个能力,他也没有这个魄力。
因此,武信侯公孙起做出了最保守的决定。
而就在这时,秦少君提出了希望前往魏国王都大梁的要求,因为他预感到,他秦国与魏公子润,势必会发生一场无法挽回的惨烈战争,可他自忖无法说服他父王秦王囘,也无法说服他的好友魏公子润,此时,就需要有话语权的“第三方”的介入——即魏王。
只有魏王赵元偲,才有能力制止这场战争。
因此,秦少君向武信侯公孙起提出辞行,而后者也并没有拦着他,因为武信侯公孙起很清楚,以魏公子润的谋略与才智,倘若彼此爆发秦国本土的战争,那么,他秦国势必遭到严重的损失。此时秦少君千里迢迢前往魏国大梁说服魏王出面制止这场战争,未尝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于是,他派了百名骑兵,护送着秦少君前往魏国。
从三川前往魏国,势必经过成皋关,成皋关的守将朱亥听了秦少君的解释,亦是吓了一跳。
因为无论是在禹王赵元佲的战略中,还是在肃王赵弘润的战略中,都没有反攻秦国本土这一项,肃王赵弘润的任务是迫使秦军退出这场战争,而不是反攻到秦国本土,使魏秦之战越演越烈。
因此,在秦少君的恳求下,成皋关守将朱亥给予了放行,并派了一队五百人的骑兵,让大将周奎亲自护送秦少君前往大梁。
因为有着成皋军的护送,秦少君顺利地抵达了大梁,求见了魏王赵元偲。
在他的说项下,魏王赵元偲同意魏秦罢兵媾和,并且派礼部尚书杜宥,跟随秦少君出使秦国。
由于时间紧迫,魏王赵元偲还命令户部拨了一支船给使节队伍,让秦少与杜宥乘坐大船,在大河逆流而上,这终于使得秦少君能够在丰镐城决战的前夕抵达秦国,在最后关头制止了一触即发的秦魏丰镐之战。
可以说,为了制止秦魏之战,秦少君前前后后奔波了上千里,也难怪面色憔悴,气色不佳。
……
赵弘润静静听着秦少君的讲述。
他必须承认,秦少君的及时赶到,影响确实巨大,至少,让骑虎难下的秦王囘与他赵弘润,有了一个暂时休兵的缓和期。
平心而论,赵弘润根本不想在秦国本土作战,一来魏国最大的威胁并非秦国,二来,秦国一穷二白,根本就没有什么战争利益可言。
而事实上,秦王囘也不希望与赵弘润麾下的魏军作战,毕竟赵弘润的计略非常毒辣,从根本上破坏了秦国的农作经济。
说得难听点,倘若这场仗打到明天开春,赵弘润麾下的魏军固然是没办法回援魏国本土,使得魏国本土的战况愈发糜烂,而秦国,也会因为错过春播,而耽误一年的收成。
对于一个以战养战的国家而言,耽误一年的收成,这将会是什么怎样的局面?
但遗憾的是,秦王囘与赵弘润皆是性格骄傲且固执的人,谁也不愿意率先低头,以至于秦魏双方的局面变得越来越严峻。
而秦少君也正是明白这一点,因此拉了魏王赵元偲,作为“第三方”,使秦王囘与赵弘润能够顺坡下驴,不至于继续这场彼此都不情不愿的战争。
“魏王陛下已派遣杜宥大人说说我父王,我希望你……约束麾下的兵将。”直视着赵弘润的眼睛,秦少君正色说道。
……
赵弘润抬手揉了揉眉骨。
平心而论,他对魏秦结盟一事没有多少信心。
要知道此战打到眼下,秦方死了多少人?而他魏方又死了多少人?在这个时候停战媾和?甚至还要结盟?
当然,赵弘润不至于高喊一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然后下令继续与秦国开战,因为他根本不想与秦国开战。
理智使他明白,此时与秦国不死不休,对魏国那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暂且不提魏国本土的战事,光是秦国这边的战事,赵弘润就没有多少把握。
秦王囘与韩王然那个傀儡不同,前者在秦国的威望甚高,再加上秦国穷归穷,但秦人的硬气却让魏人都感到忌惮,因此,就连赵弘润也无法把握这场战争的走向——倘若再打下去,可能到最后,秦国与他麾下的魏军,或许真会走向同归于尽的地步。
而这,不符合魏国的利益,因为魏国的战略初衷是逼退秦国,然后将魏西战场的军队调往河内战场或宋地战场,因此,若能与秦国媾和,双方言和甚至结盟,对魏国大大有利。
关键是在于,秦人与魏人间,还存在彼此和睦的基础么?
是的,秦少君的及时介入,避免了秦国与魏军鱼死网破的最终战争,让骑虎难下的秦王囘与赵弘润双方,皆能顺坡下驴,但即便如此,促成秦魏联盟,仍然缺少一个契机,缺少一个关键的事件。
……
赵弘润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个坐在秦少君身边的女人,也是他的皇姐,玉珑公主——后者正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摆设。
是的,这才是他从内心抵触,并且从始至终面色阴沉的原因。
“联姻?”赵弘润嘴里冷冰冰地吐出一个词来。
“是的。”秦少君微微低了低头,似乎略微有些羞涩。
但是他脸红的模样,却让赵弘润看得尤为刺眼,尤其是当此刻玉珑公主仍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的时候。
赵弘润必须承认,以秦魏两国目前的状况,只有联姻才能转变彼此间的仇视,拉近双方国人的关系,但是,为了国家的利益,却要牺牲一个弱女子,这是赵弘润所深恶痛绝的。
要知道,想当年他正是强烈反对玉珑公主嫁到楚国,这才毅然在十四之龄挂帅出征,难道苦心经营了五年后,他仍然无法让这位皇姐真正得到自由么?
“绝无可能!”
看向秦少君的眼眸中露出几许愠怒,赵弘润冷冷说道:“我绝不会让玉珑出嫁秦国,来换取秦魏联盟!”
听着赵弘润斩钉截铁且又不容反驳的话,秦少君起初面色有些发白,但听到后半句,他脸上却露出几许惊愕之色。
而就在这时,玉珑公主亦用带着几分恼羞成怒的口吻,没好气地说道:“弘润,你瞎说什么呢?什么时候说我要嫁给少君了?”
“不是你?”赵弘润闻言一愣,下意识问道:“那你来干嘛?”
玉珑公主歪了歪脑袋,说道:“我来送信的呀,我身上带着两封信呢,看你的情况再给你。……顺便嘛,来秦国散散心。”
赵弘润闻言又是一愣,诧异问道:“等会,倘若不是你……那联姻对象是谁?”
只见玉珑公主脸上露出几许狡黠的笑容,指了指赵弘润,憋着笑说道:“你。”
“……”
赵弘润呆若木鸡地张着嘴。
半响后,看了一眼仍有些羞涩的秦少君,面色有些发青,眼中亦露出几许惊骇之色。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秦少君……”
他不安地挪动着身体,仿佛是要尽可能地远离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