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又羞又愤,唐毅费了好大劲儿,才夺取下来的批红之权,转眼就丢了。高胡子怒不可遏,一想到生命垂危的唐毅,他就老脸通红。
对不起先帝,对不起唐毅,对不起天下人,自己这个辅臣算什么啊?
冯保明明是杀害先帝的凶手之一,如今窃据内廷之权,手握玉玺批红,眼下已经形成了最可怕的态势。
天子只有十岁,根本没法处理朝政,上有李贵妃,加上冯保协助,宫中大权已经尽数落到了他们手里。
对了,还有那个不要脸的张江陵,他和阉竖勾勾搭搭,从出事以来,一直帮着冯保脱罪,隆庆之死,和他也脱不了干系。而且内阁会议摆了自己一道,显然是和冯保,甚至李贵妃已经套好了招,故意挖陷阱,让自己跳。
高拱入仕三十几年,他看得明白,大明朝越发呈现出相权和皇权之争,从徐阶开始,这种争夺已经十分明显。
等到唐毅入阁拜相之后,大力扩充相权,甚至一度把皇帝都架空了。隆庆一朝的后三年,基本上全国大政都围绕着内阁在转,司礼监插不上一点手。
这种局面让士林兴奋不已,拍手称快,可是别忘了,两百年来,也只有这区区三年而已!
皇权在上,太阿倒持。
万历,李太后,冯保,三者合起来,就是完整的皇权,大臣都联合起来,尚且不一定能够获胜,假如中间出了一个叛徒,势均力敌的局面就会崩解。
想到这里,高拱越发觉得担子沉重,他笔直的腰杆都要被压弯了。
不行,我高肃卿以豪杰自诩,身为先帝托孤之臣,又受到唐毅的嘱托,大好的局面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时不我待,必须趁着铁三角立足未稳,以最快的速度,把他们除掉。
这三个人当中,李太后是君,高拱没有办法,张居正做事小心,也没有什么把柄,唯独冯保,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一个奴婢,废了他一点难度没有,只要没有了冯保内外勾结,李太后一介女流,就是睁眼瞎,只能成为牌位。
至于张居正,等到明年,就是京察之年,而且从隆庆二年算起,明年就任满两任,照例该上表请辞,到时候就把张居正赶出京城。
高拱默默盘算着,自己身子骨还算硬朗,再干十年,新君也就成年了。自己也算是完成了托孤使命,哪怕九泉之下,见到先帝也有交代了。
……
“高胡子把左佥都御史蔡国熙和吏科都给事中韩象叫了过去,谈了一个多时辰。”沈明臣低声汇报情况。
唐毅的眼睛瞬间睁开,旋即又闭上了。
“君子可欺以其方,高肃卿还想用堂堂之师,去迎战对手的剑走偏锋,胜少败多,已经没什么希望了。不过有他来祭剑,我掌中的神兵才能更加锋利。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中玄兄,小弟不得不算计你了。”
唐毅幽幽说着,沈明臣只觉得骨子里发凉,好像掉到了冰窟窿里。
自从隆庆驾崩之后,唐毅变化太快了,越来越狠辣,越来越决绝,似乎所有人都成为了他手上的棋子,谁都是能牺牲的。冷酷地像是机器,冰冷的好像一块铁。
“别说高拱了,张居正那边呢?”
沈明臣连忙回答:“他倒是没什么动作,不过他府上的幕僚涂芳总和冯保的管家往来,暗通款曲。要不要把他们拿了?”
唐毅淡淡一笑,“拿什么,我现在是活死人一个,你去放出风声,说是我沾染了暑气,病体越发沉重,再到京城的药房,去遍求老山参,年头越多的越好,不要怕花钱。对了,再去棺材铺弄一个阴沉木的棺材,要顶配的。”
沈明臣直咧嘴,“我说大人,您春秋鼎盛,依我看活个三五十年没问题,别自己咒自己啊!”
“放屁,谁说是给我准备的。”唐毅笑骂道:“我这是给张居正的准备的,他也跟我斗了十几年,总不能随便扔到乱葬岗子吧!”
“大人,您想的真够周全的,我这就去。”
沈明臣抱着脑袋,撒腿就跑。
……
张府,书房。
“相爷大喜,大喜啊!”涂芳急匆匆跑进来,满脸的得意,“相爷,唐毅要完蛋了!”
“哦?”张居正连忙放下了毛笔,难以掩饰兴奋,话到了舌尖儿,竟然带着颤音。
“唐毅真的要死了?”
“没错,唐家的人满京城购买老山参,现在一颗人参的价钱翻了十倍不止,再有还买了最好的阴沉木棺材,花了十五万元哩!”
张居正听完,喜悦了一阵,可又渐渐凝重起来。
“唐毅诡诈多端,仅仅凭着这些事情,还不足以说明他生命垂危。”
涂芳咧咧嘴,他可不信,假如唐毅真的是装病,他为什么在新旧交替的时候不出来?根本没有道理啊!
放着好好的三朝重臣,两朝帝师不当,坐视拥立定策之功落入人手,他在家里头泡病号,玩装死,这不是有病吗?
换成是他涂芳,就算有病也要撑着,封妻荫子,富贵荣华,哪有拱手让人的?
张居正斜了涂芳一眼,充满了不屑。
“少拿你的那点境界来衡量唐毅!他这个人,心思太深沉,师相当年是怎么倒台的?别人忘了,你总不会忘了吧?至于前几年的晋商,他们又是怎么被算计的?”
提起了旧事,涂芳一下子就手足冰凉。
直到今天,他也想不通,当初那么强大,威望那么高,门生故吏那么多,简直天下无敌的徐阁老,是怎么稀里糊涂,就被赶下了台!
就凭着子虚乌有的汉奸,就凭着小站的一场胜利,徐阁老就灰溜溜离开了权力中心,徐阶的为难,他是亲眼看到的,对方把人心算计的恰到好处,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至于晋商的那一战,就更加瞠目结舌,从头到尾,唐毅都是力挺晋商,出了危机,他百般帮忙。
直到大明储蓄银行建立起来,事后回想,才敢确定,是唐毅给晋商挖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大坑,把老狐狸杨博,大学士张四维等人,通通给埋了。
纵观唐毅的种种手段,的确是算计深沉,出人意表。难道说这一次,他还是引而不发?涂芳也觉得自己有些方了,拿不定主意。
正在这时候,突然又有人跑进来,抱着一只鸽子,送到了张居正的面前。
张居正急忙从鸽子腿上拿下来一个纸筒,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条,放在了面前。上面的蝇头小楷,必须趴在纸上,才能看的清楚。
“麻黄、干姜、人参、石膏、当归、归心……”
这是个药方,张居正每念一样,心就跳了一下,最后简直乐不可支,手舞足蹈。涂芳实在是想不到,一贯矜持的张居正竟然是露出如此神态。
“相爷,莫非唐毅死了?”
“也差不多了!”张居正大笑道:“这个药方根本不是救人,而是续命,看样子唐毅已经到了弥留的时候,撑不了多久了!”
“相爷,这消息可靠吗?”
“十分可靠,你只管放心就是了。”压在心中的大石头终于搬开了,只要唐毅完蛋了,就再没人能胜得过自己了。
高拱那家伙的作风就像是他的棋风一样,直来直去,大刀阔斧,每一次都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不剩一个秃老帅,决不罢休。
他那个直筒子脾气,放在嘉靖朝,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也就是上有隆庆庇护,加上唐毅谦恭礼让,没有暗中下手,不然高拱早就滚蛋回家了。
虽然我的牌都不如你,但是我一样能废了你!
张居正信心十足,他终于拿出了一封信,塞到涂芳手里。
“你去交给冯保的管家,让他立刻送进宫里,按照信中的方法,立刻发动!”
“遵命!”
张居正站在窗前,用力攥紧了拳头,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
新君登基,第一次正式早朝,在京文武,包括两大国公都赶来了,说来也巧,成国公朱希忠在前不久也病倒了,和唐毅的故布疑阵不同,他是真真切切,爬不起床了,只有英国公张溶和定国公徐文壁两个人。
高拱从他们面前走过,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径直到了群臣的中间。
一共四位阁老,十二位尚书,都察院正副都御史,悉数到齐,大学士们以高拱为首,尚书们以礼部尚书高仪和左都御史葛守礼领班,排列整齐,一个个神情肃穆,如临大敌。
高拱就像是检阅三军的统帅,充满了威仪,目光所及,每一个人都屏息凝神,毕恭毕敬。
“诸公,新君登基,天下改元,今天正是除故布新的好日子,几天前,百官朝贺,竟然有阉竖立在陛下身边,要效仿刘瑾,试问大明还要再出一个立皇帝吗?”
当年正德继位的时候,刘瑾就站在身边,接受百官之礼,世人称刘瑾为立皇帝。
正德朝,八虎当道,就绝对是文臣最不喜欢的一段时光。
高拱旧事重提,大家伙的情绪都被煽动起来。
蔡国熙第一个跳出来,“高阁老说的太对了,下官已经查实冯保有十大罪名,不适合执掌司礼监,今日就要上书陛下,拿下此獠!”
一时间群情激愤,大家纷纷振臂高呼,大有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势头。
高拱不经意间,扫了下张居正,分明在说:“小样,认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