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受到攻击弹劾,最愤怒的人还是唐顺之,只是他没有选择去内阁闹,而是找个机会,求见嘉靖。
唐顺之心知肚明,以徒弟的功劳地位,区区一群言官是奈何不了他的,关键还是在嘉靖身上,什么边臣结交近侍,当初曾铣就是被这个罪名放倒的。捕风捉影的东西要说没用就没用,可要说有用,也就有用。
关键在于上面怎么看待。
唐顺之把情况和嘉靖透露了一下,哪知道嘉靖皇帝立刻勃然大怒。
“唐毅是朕的状元,是天子门生,这些年来,他劳苦功高,侍君纯孝,刚刚立下了功劳,就有人迫不及待弹劾他,居心叵测,坏我栋梁,决不轻饶!”
唐顺之没有料到嘉靖会如此态度鲜明,莫非宝贝徒弟在嘉靖心中这么有地位?唐顺之又一思量,明白了过来。
自从严嵩去后,科道言官以倒严功臣自居,越发放肆,虽然不敢直接对嘉靖如何,可是指指点点,含沙射影的一类事情没少做。
每次嘉靖一发火,徐阶就借口开放言路,言者无罪,庇护言官,可以说双方积怨已久。嘉靖是个十足的阴谋论者,唐毅有那么多光环加身,又刚刚打赢大战,只要脑筋正常,就不会吃饱了撑的,弹劾唐毅。
偏偏就有人弹劾了,里面一定有阴谋。
问题在哪呢?
唐毅打赢之后,除了提议和谈之外,还提出了一整套强兵的计划。
显然,按照这一套方案,会有很多人受到冲击想到这里,嘉靖就认定了,是有一帮人唆使言官跳出来攻击唐毅。
当年东南开海就是如此,现在整顿九边又是如此!朕才不会上当。
要不是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畜生,俺答和倭寇又怎么会那么嚣张?
新仇旧恨,嘉靖虽然老了,可他只要活着一天,就是无上至尊。愤怒的嘉靖立刻下令锦衣卫,去锁拿弹劾唐毅之人。
唐顺之吓了一跳,言官固然讨厌,可是借助锦衣卫的力量,去迫害文官,难免会引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惹得官员们对唐毅有了看法,那可就不好了。
“陛下,臣以为言官虽然不对,只需加以惩戒即可,先让刑部查一查吧,倘若真有居心叵测之徒,再交给锦衣卫也不迟。”
刑部都是徐阶的人,显然唐顺之是想大事化小,小小敲打也就足够了,毕竟科道是一群疯狗,谁惹了都不好办。
嘉靖说出去也有些后悔,他如今厌倦政务到了极点,要不是打赢一场大战,心情愉悦,他才懒得管事。
“好,就依唐阁老的意思,你去告诉刑部,他们要是敢党护同僚,朕绝不姑息!”
有这句话就够了,不找出几个祭旗的,别想轻松过关了。
唐顺之从万寿宫出来,到内阁,刚到了大门口就看到李春芳来走动,急得直跺脚。
“唐阁老,您可算是来了,胡部堂和元翁吵起来了!”
“什么?”
唐顺之脑袋嗡了一声,要坏事啊!
他快步如飞,跑到了徐阶的值房外面,正好听到胡宗宪的那一句严阁老都不短赏赐,你徐阁老忍心吗?
唐顺之几乎昏倒,胡宗宪啊胡宗宪,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啊!
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
徐阶曾经曲意侍奉严嵩,做出了种种丑态,如今斗倒了严嵩,徐阶迫切要和严嵩划清界限,甚至都到了病态的程度,曾经就有一位郎中去徐府拜会,被管家给挡住了,他私下和别人抱怨,徐阁老的门比起严阁老还难进。
结果没过些日子,吏部就是怠惰政务为名,把他赶到了广西做推官。从他天堂到地狱,就是一句话而已。
胡宗宪你纯粹找不痛快啊!
唐顺之立刻冲了进去,一扯胡宗宪,“胡大人,你胡说什么?”
被大声一吼,胡宗宪也冷静下来,心说自己这是怎么了,胡子一大把,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往外秃噜?胡宗宪有些后悔,可是转念一想,大丈夫做了不悔,悔了不做,徐阶还能把我怎么样?
唐顺之拼命给胡宗宪眼色,他就是无动于衷,唐顺之只好说道:“元翁,胡部堂带兵的出身,难免脾气暴了些,还请元翁能够见谅。”
徐阶此刻怒火滔天,他早就不喜胡宗宪,先是跟着严党,接着又跟着唐毅,成心和老夫作对是吧?
要是不给你一点教训,老夫岂不是成了笑柄。
俗话说咬人的狗不漏齿,越是愤怒,就越是平静,徐阶反倒笑了起来,“老夫哪里敢怪朝廷的大功臣,还请唐阁老代劳,送胡部堂离开吧!”
说完,徐阶起身,就往后面走,唐顺之还想说两句,最后只化为一声长叹,拉着胡宗宪出了徐阶的值房,一转身,到了自己的屋子中。
两个大男人相对而坐,全都呼哧呼哧喘气,唐顺之虽然早就和徐阶不是一路,只是他没有直接撕破脸皮,哪怕唐毅被赶出京城,他都没有出手。
原因很简单,双方实力差得太多了,直接拉开车马炮,大开大合杀一场,走不过三个合。相反,唐顺之按兵不动,他也是心学的巨擘,门人弟子众多,徐阶未必看得清楚,谁是真正的徐党,谁是唐党!
分不清敌我,徐阶就没法痛下杀手,唐顺之想做的就是牢牢抱住徐党,等到徐阶倒台的那一天,凭着徒弟的实力,完全可以接收徐党的成员。
拥抱有时候比对抗更有杀伤力,只是一切都因为胡宗宪的大闹而变成了空。
当初为了胡宗宪能调京城,唐毅煞费苦心,由于胡宗宪出身严党,加上和唐毅的关系,他被视作唐党的标志性人物之一,徐阶早就想处之而后快。
“汝贞兄,你好歹也是领兵十年的大将,又在京城一年多,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你非要和徐阁老吵,华亭可不是宽宏大度的人,他必然会报复的。”唐顺之忧心忡忡说道,这边能撑住场面的大臣不多,除了自己,就是胡宗宪了,难怪唐顺之埋怨。
“呵呵呵,荆川兄,你见识高明,本来我是极为佩服的,只是这一次我却没法苟同。我不和徐阶吵,他们就能放过我吗?”胡宗宪咬着牙说道:“自从我进京以来,弹劾我的奏疏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们的目的我都清楚,我做了那么多年的总督,提拔了多少人,有些人眼红,想要取而代之,不把我攻击倒了怎么会善罢甘休,说到底,还是我挡了人家的路!”
胡宗宪的这番话反倒让唐顺之没有话讲了。
他说的都是事实,朝廷的位置就那么多,永远都是僧多粥少,胡宗宪不是一个人,光是他提拔的红袍官员就不下三十位之多,大多数还在东南的官场上春风得意。不把胡宗宪干掉,就没法动这些人。
“行之为了护着我,暗中摆平了不少的明枪暗箭,我心里头有数!”胡宗宪叹道:“胡某人是知恩图报的,行之帮了我,我就要替他鸣不平!”
唐顺之长叹一口气,“汝贞,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你也不能自己找死啊!说句不客气的,徐华亭没准已经下令手下的言官,弹劾你了。”
“弹劾就弹劾,反正兵部尚我也当腻了!”胡宗宪满不在乎道,他在东南,前呼后拥,光是随从就上千人,简直和皇帝没什么区别。
可是到了京城,车不过一辆,轿不过一顶,凡事都不能做主,还要被一帮讨厌的言官等着,横挑鼻子竖挑眼。
俺胡宗宪是七尺的汉子,不是受气的小媳妇。
“汝贞!”唐顺之沉着脸道:“你不能耍小孩子脾气,兵部至关重要,下一步南兵北调,整顿九边,都离不开兵部,你要是走了,行之,还有咱们的大业该怎么办?”
“照样办,还会办得更好!”
胡宗宪突然神秘兮兮一笑,“荆川兄,你那么聪明,我要是离开了兵部,你说说接兵部最好?”
“谁?”唐顺之愣了一下,突然从胡宗宪的笑容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你不会是想让行之接替兵部吧?”
“没错!”胡宗宪断然说道:“我算是看透了,徐阶手段不在严分宜之下,而且为人虚伪,惯会收买人心,百官马首是瞻,唯命是从。他又对行之厌恶打压,打了胜仗,都有人挑毛病,要是打了败仗又会如何?常在江边走,没有不湿鞋。九边绝非久留之地,万一出了点纰漏,还不被吐沫星子淹死。反正行之的军功也够了,他赶快京,你们师徒联手,抗衡徐阶才有把握。”
听这话,胡宗宪也不是一个什么都不顾的傻大胆,看起来莽撞,实则他是深思熟虑过的。
唐顺之当然盼着徒弟能来,他的舞台还是京城,军功的加持有了就行,太多了反而会成为拖累。
只是对于胡宗宪这种自我牺牲的作法,唐顺之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唉,荆川兄,掏心窝子说几句,我这辈子最大的功绩就是抗倭,再让我留在官场上,也做不了什么,还不如让开位置,只要你和行之在,还有谁能欺负我?胡某早就想急流勇退,颐养天年,正好遂了心愿,你该替我高兴才是。”
唐顺之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说什么了,凭着胡宗宪的功劳,他只要退了,谁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只是唐顺之的心扑通扑通乱跳,总觉得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