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眯缝着眼睛,悠悠问道:“行之,票券之危,当真如此严重?”
“不敢欺骗先生,这也是弟子近一个月来的心得,只怕票券要背后的那些人到了收网的时候。”唐毅笃定地说道。
“听说票券也出现十几年,背后又是那么多强悍的世家,哪里会轻易垮了,你小子不要危言耸听,哄骗老夫。”
唐毅慌忙举起右臂,攥着拳头,对天发誓。
“先生,弟子万万不敢欺骗您。”
你刚刚就骗了老夫,王崇古对此话显然将信将疑,问道:“你可有什么根据?”
“先生,所谓票券本来是考验人的眼光,如果对未来判断精准,就会获得丰厚酬劳,是一个很不错的东西。可是由于朝廷官吏不通金融,不懂生意,没有提前进行规范和预防,结果票券市场就如同脱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了。”
唐毅做足了功课,侃侃而谈:“大到粮食、丝绸,小到点心,肉类,凡是老百姓生活必需品,都产生了票券,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先是追涨杀跌,赚取差价,接着倒买倒卖,到了最近几年更加疯狂,各大豪商大户加入其中。他们力量强悍,能够左右市场,操纵物价。从他们介入之后,票券就完全变了味道。从最初的投资,到投机,再到敛财工具,票券已经成了洗劫苏州百姓手中金银的超级骗局。”
王崇古倒吸一口凉气,陷入了沉思,他一直在观察,可是怎么也没想过问题竟会这么严重,还有些不信。
“行之,老夫看苏州商贸繁荣,老百姓都十分接受票券,大小商铺也都客人云集,丝毫没有危机的迹象,可不像你说的这么可怕!”
“非也!”
唐毅断然道:“先生。票券是建立在对未来的判断之上,物价岂有一直上涨而不下跌的道理?可偏偏这几年苏州的物价很少下降,即便是短暂下降,也很快就涨回来。弟子调查了苏州十八种民生必需品的价格。包括,大米、面粉、豆油、盐、茶、蔬菜、水果、布匹等等,其中大米涨幅一倍左右,果蔬更是多达三倍,至于布匹也有五六成之多。”
说着。唐毅将一份统计图表送到了王崇古手里,展开一看,就让王崇古拍手叫绝。没有多余的文字,只是十几张折线统计图,将价格上涨的态势描绘一清二楚。王崇古敏锐察觉到图表的价值,忍不住说道:“行之,这是你弄出来吧?”
“是。”
“嗯,改天老夫派几个人过去,跟你学学,你不会敝帚自珍吧?”王崇古明笑得像是狼外婆。十足的趁火打劫敲竹杠。
唐毅轻轻一笑:“些许小事哪用得着先生吩咐。”
王崇古满意地点头,把精力又放在了物价上面,不由得皱起眉头,问道:“行之,老夫观之,好多东西翻了一番还多,按照道理,百姓该怨声载道才是,怎么听不到任何抱怨啊?”
“这正是票券带来的错觉。”唐毅严肃地说道:“物价上涨,带来票券价格更快上涨。老百姓手上的财富看起来不断膨胀,他们对物价也就不敏感了。可是!苏州物价已经远远超出了其他地方,这种畸形的物价根本不可能长久维持。另外倭寇频频入侵,变数横生。一旦发生长时间战乱,供应不足,物价飞涨。到时候老百姓就会拿着票券去挤兑店铺,当他们发现店铺拿不出东西的时候,恐慌就会瘟疫般蔓延,几千万的票券一夜之间变成废纸。成千上万的铺面倒闭,无数百姓倾家荡产,走投无路,或是悬梁自尽,或是铤而走险。人们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只怕到了那时候,苏州就是人间地狱!”
“不要说了!”
王崇古突然断喝一声,脸色铁青,额头上冒出了细腻的汗水。面对着千军万马,王崇古丝毫不惧,可是此刻他真的怕了,从心里往外怕了。
唐毅的分析入情入理,简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府试之前,就有倭寇杀入了苏州地界,幸亏他防备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而当时苏州城的票券就动荡了好些日子,幸亏举行府试,转移了大家伙的注意。
现在想起来,王崇古都有些后怕。如果当时倭寇杀到了苏州,只怕早就大祸临头!
不光他的仕途就此中断,晋商票号也会受到极大损失。
“可恶,真是可恶!”王崇古气愤地骂道:“小畜生,竟敢不告诉老夫,还让老夫出头,简直可杀不可留!”
唐毅一缩脖子,莫非说我呢?偷眼一看王崇古尴尬的表情,唐毅瞬间明白,是有另一个“小畜生”说动王崇古找自己的,果然自己猜的没错,只是和事老没有那么好当的,小爷一定要把你们拉下水。
王崇古发觉唐毅神色怪异,只当他识破了刚刚的失言,只好如实说道:“贤侄,老夫可没有出卖你,只是猜到除了你别人没这个本事。”
“呵呵呵,先生无须自责,既然是师徒,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不管出了什么事,弟子都站在您这一边。”
“点你做案首,是老夫最英明的决定!”王崇古欣慰笑了起来,笑到了一半,他突然憋了回去,忍不住大骂道:“臭小子,给老夫下套子是吧?分明是你来求我,怎么变成你帮着老夫了!”
……
王崇古虽然愤怒,可是不得不仰仗着唐毅的智慧,两个人足足聊到了深夜,都在讨论票券,讨论苏州。
唐毅努力说服王崇古,让他出手解决苏州的隐患,只是王崇古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正如他曾经给唐毅提出的要求一样,晋商的利益要维护,其次就是他任内不要出事。至于掀起晋商和江南大户的战斗,一点兴趣也没有。
谈到了最后,双方都亮底牌了。
王崇古可以出面,压迫对方,把茶价维持在比往年稍高一点的位置,黄锦和唐毅一方可以从容撤退,还能赚上一笔。这也是王崇古对大户们的惩罚,让他们少兴风作浪。
谈完之后,唐毅坐着马车,回到了拙政园——隔壁,进了书房,徐渭正焦急地等待。
“文长兄没睡?”
“睡,心要多大才能睡着。”徐渭拉着唐毅坐到对面,忙问道:“快说说,是不是把王崇古拿下了”
唐毅苦笑道:“没把我自己搭进去就不错了,王崇古多精明啊,他哪里愿意蹚浑水。”
“啊!”
徐渭惊呼道:“那你们谈什么?”
“抽身撤退吧,王崇古答应说服对方,黄公公的投资能赚回来,咱们囤积的茶叶也要销出去。我算了算,此一役咱们能赚五十万两左右,然后就烟消云散,天下太平!”
徐渭瞪大了眼睛,放在往常,五十万两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数目。
可是现在他失望,失望透顶!
对唐毅失望,对王崇古失望,对官场失望……
“行之,你忘了前些日子说什么来的?苏州城已经危如累卵,百姓有被榨干的可能。给了你五十万两,就忘了天下苍生,就忘了知行合一?你扪心自问,对得起阳明公的教诲吗?”
面对徐渭疾言厉色的叱问,唐毅也不辩驳,而是拿过了茶壶,没水,又抓过来酒壶,装的满满的,他给徐渭倒了一杯酒,徐渭推到了一旁。
唐毅只好自斟自饮,三杯葡萄酒下肚,唐毅的脸色染了一层红润。
“哈哈哈,文长兄,你也太小看我唐行之!”
啪!
唐毅猛地一拍桌案,吓了徐渭一大跳。
“知行合一,知行合一,这四个字阳明公做到了吗?没有,立德,立功,立言,平心而论,阳明公的功绩比起杨士奇,于谦都差之天地。”
作为心学弟子,徐渭很不喜欢听,可是却不能否认唐毅的话,只能任由他诋毁祖师爷,
“天底下什么最难,做事最难!我是想和苏州的大户一搏,可是王崇古一露面,我就不得不退,为什么?道理很简单,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花样都没用,很不幸,晋商和东南大户一旦联手,就拥有了这种绝对实力!所以我必须卑躬屈膝,取得王崇古的谅解。”t
唐毅猛地抓起酒壶,狠狠灌了一大口,仰天狂笑。
“晋商占据天时,就好比汹涌而来的曹魏,苏州大户占据地利,兵强马壮,好比东吴孙权。我唐毅和他们比起来,就是东西奔走的刘备,将寡兵微,回天乏术。”
唐毅仰天长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独自喝着苦涩的酒水。
徐渭突然觉得头酸心疼,觉得自己很混蛋,很残忍,凭什么把一切担子都放在唐毅的肩上,他已经做了狠多了,凭什么还逼迫他!
亏我徐渭还自认是朋友,是兄弟,可哪有一味逼迫兄弟的道理!
“行之,我,我想说刘备也不错,赤壁一战,刘备才是最大的赢家!”徐渭从来不会安慰人,只能挤出这么一句。
“没错!”
唐毅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颓靡之态一扫而光,变得神采飞扬。
“文长兄,六根清净方为道,原来退步是向前。我抽手了,晋商和苏州大户的矛盾才会突出来,他们杀得死去活来,我才有从中渔利的机会,借力打力,晋商不插手,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解决票券,他们来了,一切才好办!”
徐渭兴奋地拍案而起,大笑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了……王崇古那么狡猾,他会上钩吗?”
“哈哈哈,还能由得他吗?”唐毅笑得格外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