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童子试其实就是州府县学的入学考试,大明规定非学校不得科举,考上了秀才,才能够进入官学,获得参加乡试的资格,由于是官学的学生,秀才才会自称生员。
当然别以为是入学考试就可以轻视,事实上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拿不到秀才功名。
县考要提前一个月到礼房报名,这个没法替代,唐衙内只能带着他的狗腿子报名——王二公子王世懋,小胖墩儿王绍周,书童沈林,另外还有一位王家的族人,以及一位县学禀生。
因为报名的时候,要采取五人联保,还要加一位禀生做担保,保证的内容有考生身家清白,即娼、优、隶、卒之子孙不得应试;不得冒籍,即不是本县之人不得冒充参加考试;不得枪替,即不得请人代考;四是不得匿丧,即父母之丧服未满不得应考。
一旦稽查发现考生存在诸如此类以及违犯考场考纪等问题,皆唯廪保是问,也就是说一个人出问题,五个倒霉蛋都要跟着连坐。
不是知根知底,互相信任的,多半都不会冒险,因此每年都有找不到担保人而没法参加考试的,当然以唐家和王家的地位,绝对不会出这种尴尬的状况。
他们吃完早饭,就赶来报名,事实证明他们还是来晚了,前面有好大的一群人,三个一帮五个一伙。
沈林就低声说道:“少爷,要不要去跟里面的疏通一下,让咱们先进去?”
“笨蛋!”唐毅瞪了他一眼,“沈林,你给我记住了,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是进入体制内,懂不?”
“不懂。”沈林傻愣愣摇头。
“简单说,以往咱们可以不守规矩,没人能说咱们什么。可是往后必须守规矩,至少表面要如此,不能让别人挑毛病,懂了吧?”
“哦!”沈林默默点头。就连王世懋都颇为赞同,老爹北上的时候,早就告诉他了,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跟着唐毅学。保证没有亏吃。
不过王二公子不知道,他学习唐毅的第一天就吃亏了,好些有关系的早就从后门进县衙,已经报好了名。
他们傻乎乎地在春风中等待,站得腰酸腿疼,直到临近中午,才轮到了他们。
迈步往里面走,迎面出来几个刚刚报完名的。最前面是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家伙,看起来至少有六七十岁。
唐毅看过他一眼。只当是送孙子来报名,现在才知道这位竟然给自己报名,唐毅真想上去劝他一句:大爷,你该退休了,找个地方跳小苹果更适合你。不过他还没这个胆量,生怕老头会气昏过去。
双方擦肩而过,没走两步,突然来了一阵风,老头的头巾掉在了地上,露出斑驳的头皮。跟着老头一起来的随口说道:“洪叔。你的头巾落……”
“闭嘴!”
老头就像是踩了尾巴一样,猛地蹿起,破口大骂:“混账羔子,不许说那两个字。要说及第,及第!懂吗?”
老头骂得吐沫星子满天飞,多难听的话都蹦出来了,另一个年轻的士子看不下去,随手捡起头巾,给老头带上了。
“您老少说两句。戴结识了,保证不会……”年轻人一想老头刚才的狰狞表情,吓得把落地两个字咽了回去,随口说道:“保证不会——及第。”
沉默了三秒钟,老头简直须发皆乍,猛地跳起,抡起巴掌就打。
“老夫这次要是不能取中,都怪你的臭嘴。”
“唉,不能不讲理啊,你不让说落地,我说的是及第,是及第啊!”年轻人大声争辩道。
老头脸都青了,脱下鞋底就追打过去。
“让你说,你还敢说!”
……
看着疯子一般的老头,唐毅几个只觉得脚底板涌起一股寒气,冷到了脑瓜顶!
无论如何,他们都要赶快通过要命的科举,一想想一辈子都在考试中度过,还不如杀了他们呢!
几个人心有余悸,进入了礼房,里面的书吏垂着眼皮,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忙了一上午,也该吃饭了,你们下午再来。”
说完一抬头,书吏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一下子从位置上蹿起。
“唐公子,您,您怎么来了?”
唐毅轻笑了声,“还能干什么,报名啊!”
“哎呦,您随便说一声,小的就亲自上门填好了多方便,何必劳您的大驾啊!”书吏说着拉唐毅坐下,又是斟茶,又是倒水,脸上的笑和招财猫有得一拼。
“说起来当初唐大人在衙门当师爷的时候,我们两个就是好朋友,一起喝酒,一起聊天,唐大人如今鲤鱼跃龙门,飞黄腾达,真是好生令人羡慕。俗话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一辈更比一辈强,唐公子也错不了,小的恭祝您早日三元及第,蟾宫折桂……”
这家伙的好话就像不要钱一般,说了十来分钟都不带重样的。唐毅勉强保持着微笑,王世懋可忍不下去了。
“是不是先把正事办了,外面一大堆等着报名的,我们也要回家温书。”
“啊,是是是!”
书吏陪着笑脸,刷刷点点,填好了几个人的姓名年龄,体貌特征,三代履历,书吏又送到了门口,看着几个人消失,才揉着酸胀的腮帮子,回到了礼房。
唐毅本想着回去温书,可是刚到门口,有衙役匆匆跑过来,对唐毅说道:“公子,堂尊大人要见您!”
“谭大人有什么事?”唐毅随口说道。
衙役忙咧嘴苦笑道:“不是谭大人,是张大人。”
“哦?”唐毅愣了一下,他没对谭聪怎么样啊,这家伙怎么就跑了?
其实唐毅过了年,除了看望老师,就在家里头温书,并不知道知州已经换人了。在清查白莲教的时候,好些地方官受到牵连,丢官罢职,弄得官员有了缺口。
谭聪这家伙虽然没有建树,好歹是在太仓发现的贼窝子,他准备进献玄龟的事情还没有发生,被唐顺之给压下来。倒不是心疼谭聪,而是不想弄得人人皆知,引来嘉靖的好奇。唐荆川可不能靠着这玩意升官发财。
这么一来,谭聪有功无过,愣是高升了一级,调到徽州担任知府。
这下子好玩了,他挖空心思升官没成,竟然不经意间高升知府,真是天意弄人。
太仓的新任知州叫张守直,他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曾经做过嘉定的知县,政绩不俗,后来有调任山东当推官,不过由于为官清廉刚正,迟迟没有得到重用,十年下来,只混到了太仓知州。
唐毅在衙役的带领之下,来到了签押房,张守直正等在这里,他四十不到的样子,身形清瘦,腮帮凹陷,颧骨突出,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不是一副好相与的模样。看到唐毅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说道:“你就是唐毅?”
“正是学生。”
“你还没通过考试,不用自称学生!”张守直严厉地说道,唐毅弄了一个大红脸,只得诺诺低头,不再言语。
唐毅身为唐荆川的弟子,自称学生绝没有什么问题,张守直是摆明了鸡蛋里挑骨头。令唐毅困惑的是这家伙到底为何看自己不顺眼,貌似没有得罪过他,难道是有人让他来找麻烦?
唐毅胡思乱想,一时找不出答案。
张守直目光不停在唐毅身上逡巡,坦白说唐毅的颜值是足够的,无奈张守直心中有所成见,越看越别扭,听人说严嵩早年也是长了一副好相貌,还不是成为祸国奸贼!
想到这里,张守直豁然站起,对唐毅说道:“跟我过来。”
唐毅随着张守直来到了桌案前面,张守直指了指桌上的一幅画,淡淡说道:“看看吧。”
不知道这家伙啥意思,唐毅闪目看去,只见画面之中,疯狂雪骤,群山树木都在风雪之中,有一条弯曲的小路,路上有一个少年郎背着大书箱,艰难前行。远处是一座学堂,若隐若现。
张守直微微叹口气,“此画是老夫所做,遥想当年求学之时,本官家境贫寒,学堂离家足有十几里路,天不亮就要前往。赶上冬日,竟没有完好的御寒棉衣,一路行来,手足麻木僵直,竟不能握笔。如今手足之上尚有冻疮,每到冬天,还钻心刺骨地疼痛。”
这是哪一出?
心灵鸡汤?
唐毅摸不著张守直的路数,只能附和道:“大人求学心切,不避艰难,草民感佩。”他把草民两个字咬得很死。
张守直也不在意,感叹说道:“天下间贫寒学子何其之多,苦尽一生的精力,连一个秀才功名也未必能得到。而有些人出身高贵,家门显赫,师从名门,天生就比别人占着优势。更应该敦品励行,一心向学。须知道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切不可一心求取捷径,毁了一生。”
张守直说完,将画作卷起,送到了唐毅的面前。
“这幅画就送给你了,还望你能体悟本官的苦心。”
唐毅被说的火气蹭蹭往上窜,天可怜见,我怎么仪仗家里老师了,连排队都没走后门,至于找什么捷径吗?就算找,也犯不着在县考就找啊!你就算是县考的老师,也不能随便给人扣帽子!
越想越气,唐毅微微一笑,傲然说道:“大人别忙,您送我画作,容草民题词一首。”
说着唐毅拿起毛笔,不假思索,一首长相思跃然纸上,张守直看去,只觉得眼前一亮,真是难得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