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真是霹雳手段啊!”王忬不由得仰天长叹。
能当得起“老先生”三个字,遍观东南,唯有张经一人,刚到杭州,就下令圈禁赵文华。当然张经没有用圈禁的名词,只是说由于牵涉案件,为了保证赵大人的清誉,暂时让赵大人休息一下,换个说法,就是软禁!
赵文华当然不愿意,他好歹是工部侍郎兼通政使,严阁老的干儿子,大九卿之一,皇帝派来的钦差,岂会轻易服软。可是赵大人忘了一句话,叫做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张经此来可不是孤身一人,他带了六千名狼士兵过来,此前浙江驻扎的狼士兵主要是湘西的彭家父子,而这一次来的才是正儿八经的广西土兵,更加凶猛,更加剽悍。
为首的是一员女将瓦老夫人,瓦夫人本姓岑,是广西土官之女,后来嫁给田州土司岑猛为妻,改姓瓦。说起来老夫人也是命途多舛,她的丈夫和儿子因为背叛朝廷被杀,她辅佐年幼的孙子岑芝治理田州,政绩斐然。结果在嘉靖二十九年,岑芝参与镇压海南黎族起义身死,老夫人忍痛,再度抚养两个重孙子岑大寿和岑大禄。
如今老夫人已经年近花甲,可是接到了调令,依旧不辞劳苦,带着手下六千大军迅速动身,背着粮食,穿着草鞋,跋涉数千里,赶到了浙江前线。瓦老夫人治军严谨,制定严厉的军规,不许骚扰百姓,欺压人民;不许歼淫掳掠;三不许马踏禾田;四不许违犯军令……深受百姓爱戴。
……
张经担任过两广总督,和瓦夫人是老朋友,他知道孤身一个东南总督并不值钱,所以特意等着狼士兵到来,他才动身赶到杭州。显然张经的判断是对的,有狼士兵支持,直接把赵文华看管起来。没有人敢多一句嘴。
少了赵文华添乱,案子一下就扭转过来,李天宠连续审问郑永昌三天三夜,总算把他的嘴撬开。
郑永昌供认是接到应吴两家的贿赂。才没有发兵救援总督大人,至于是谁走漏的军情,他并不知晓。
这番供词很符合李天宠的胃口,他立刻将调查的矛头对准了应家和吴家。张经亲自派出一千名士兵,封锁两家的所有产业。足足查抄了四十多个铺面,粮行,当铺,绸缎庄,杂货店,又把和两家有牵连的亲属全都抓起来,严刑拷问。
应吴两家在东南经营多年,往来商贾之多,结交官员之广,简直难以想象。仅仅查抄了两处宅子,就找到了往来书信礼单账册数千份,经过整理之后,更是令人触目惊心。
光是嘉靖三十年和三十一年,就以祝寿为名,献给严嵩严世藩六万两银子,其余珍宝无计其数,同时京城的六部九卿,浙江上下,甚至织造局。锦衣卫,全都有牵连。
靠着绵密的关系,应家有恃无恐,大肆走私丝绸瓷器。获利一年比一年高,被抓之前,光是半年就有三十五万两纯利。
谁说东南没钱,谁说粮饷匮乏,银子都落到了这帮蛀虫的手里,祸国巨蠹。贪得无厌!张经接到了李天宠的汇报,老头子气得一夜没有睡觉。
第二天再度派出人马,扩大清查,凡是和应吴两家联系紧密的官员和大户都在打击的序列,人人自危。
杭州知府马宁远哭丧着脸,到了总督衙门,王忬由于“受伤”,张经特别嘱咐让他安心养病,并没有占据总督官署。
不过王忬也是懂规矩的人,新总督到了,朝廷的调令也很快就会下达,他必须尽快康复起来,比如今天,王忬就在唐毅的搀扶之下,在院子里遛弯。
秋高气爽,架上的葡萄都成熟了,饱满的葡萄粒,带着一层白霜,摘一颗放在嘴里,又酸又甜。
王忬连着吃了几颗,突然感叹地笑道:“行之,十几年前,老夫还没有入朝为官,每到秋天,悦影就缠着我,骑在脖子上,摘架上的葡萄。她每次都把最好的葡萄送给我和她娘,稍微差一点的给两个哥哥,自己吃最小最酸的,那丫头仁义啊!”
唐毅默默摘下一颗葡萄,选了最小的一粒,塞在了嘴里,酸涩迅速蔓延,过了好一会儿,唐毅鼓足勇气,坚定地说道:“舅舅,放心,以后悦影一定吃的都是最甜的葡萄!”
王忬眉头一挑,轻笑道:“当真?”
“嗯,比金子还真!”
唐毅说完之后,小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拳头紧紧攥着,骨节发出咯咯响声,只怕面对着人人敬畏的严世藩,他也没有紧张成这个样子,只怕一张嘴,心都能跳出来。
王忬缓缓起身,绕着唐毅转了两圈,突然笑道:“还叫舅舅吗?该改口了!”
“啊!您老答应了!”唐毅兴奋地大吼,忙躬身施礼。
王忬呵呵一笑,“老夫答应了没错,不过悦影那丫头最听她娘的。她娘可是个狠角色,要是发火了,比母老虎还厉害,你要想娶到媳妇,还要过那一关才成!”
唐毅一阵无语,心说有你这么说妻子的吗!不过他可没胆子得罪新科岳父,忙恭顺地笑道:“小婿一定努力,赢得岳母大人的青睐!”
正在唐毅拍着胸膛立军令状,杨安匆匆跑来,说道:“老大人,知府马宁远求见。”
“马宁远?他来干什么?”
王忬一愣,随即点头说道:“叫他过来。”
没有多大一会儿,匆忙的脚步声响起,马宁远三步两步到了王忬的面前,撩袍跪在了地上。
“督公,卑职恭贺督公康复,愿督公身强体健,官运亨通。”
王忬微微一笑,“马大人,东南总督已经换了张经张大人,老夫和你同朝为官,不要这么客气,快平身吧。”
马宁远从地上起来,掸了掸尘土,不好意思说道:“按理说下官该早早来给督公问安,一直都没有来,还请督公不要怪罪。
“国事为重,老夫有什么好怪罪的。马大人,你来怕是有事吧?”
“督公圣明!”马宁远犹豫了半晌,说道:“督公,卑职开门见山,您老不能让张大人继续查下去了。”
王忬一听,顿时脸色就阴沉下来,不由得冷笑道:“马大人,你要为通倭之人说情吗?”马宁远一惊,他这才想起来,王忬就是苦主,他被害得险些丧命,张经也是打着给王忬报仇的旗号,到处调查。
挣扎了一会儿,马宁远猛地跪倒,砰砰磕头!
“督公,卑职一片赤诚可鉴日月,绝没有放任罪魁祸首的想法。只是……只是案子不是张大人和李大人的那种查法。”
“他们怎么不对了?”王忬提高了声调,透着不悦。
“启禀大人,他们以应家和吴家为切入,顺藤摸瓜,只要牵涉进去的就严厉调查,绝不放过。东南的士绅,商人,还有朝廷的官吏,本就是同气连枝,过从甚密,按照这个做法下去,只怕朝廷人人自危,地方人人自危,最后就是天下大乱,只能便宜了倭寇。还请督公明鉴啊!”
马宁远痛心疾首说道:“督公,刚刚陆有亨大人也去找了李中丞,一口气就抓了杭州,绍兴,宁波等处的佐贰官十余名,照着这个势头下去,要不了多久,浙江就没有当官之人了,卑职人微言轻,放眼东南,唯有督公能解救大家了,卑职替所有人拜求督公!”
说着,马宁远一头碰在地上,趴着不起来。
哦,王忬长长出了口气,脸上露出犹疑的神色,
他当然希望能狠查案子,不光是出口气,也是为了官场能恢复清明,吏治好了,抗倭才有希望。听马宁远一说,还没弄出个结果,竟然把官场都搅得大乱,这就得不偿失了。
王忬犹豫了半晌,叹道:“马知府,非是老夫不愿意帮忙,只是我如今已经不是总督,论起辈分资历,又远远没法和张部堂相比,部堂大人为官多年,经验丰富,你要相信他会处理好的。”
马宁远张张嘴,还要说话,王忬懒懒地摆摆手,“老夫累了,你退下吧。”马宁远只能垂着头,离开了总督府。
他刚走,王忬把唐毅叫过来,正商量着怎么办,突然又有人赶来,这一次来的正是卢镗。
一见唐毅和王忬连忙施礼,格外亲切,卢镗凭借战功赫赫,已经升到了总兵的高位。
“呵呵,沙洲一战之后,还以为唐大人要去京城享福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回到东南,俺卢镗可盼着和唐大人并肩作战,杀倭寇一个落花流水。”
唐毅笑道:“卢将军忠勇过人,家父这次来到东南,还要靠卢将军多多支持。”
“没说的。”卢镗笑了笑,随即脸色又垮了下来,叹口气,欲言又止。王忬笑道:“卢总兵,莫不是有碍口的话?要不要老夫回避?”
“岂敢岂敢!”卢镗脸色不善地说道:“督公,唐公子,俺卢镗不是不懂事,俺也恨喝兵血,吃空饷,只是俺觉得不能乱来啊!”
乱来?
唐毅万万想不到卢镗会说这种话,忙问道:“卢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哎,张总督和李中丞追查郑永昌等人的贪墨,其中涉及克扣军饷一项。今天张总督把身在浙江的五个总兵,连同水师的俞总兵都找了过去,结果除了卢某之外,其他人都被扣了下来,他们或许有错,可是把他们都抓起来,倭寇来了,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