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呆坐在内阁值房,足有一个时辰,眼前还不断闪过精舍之中的一幕……就在徐阶以为严嵩又一次陷害成功的时候,嘉靖突然抛出了一份怪模怪样的奏疏,老辣的严嵩顿时有点发蒙,只能勉强说道:“老臣老眼昏花,看得不甚清楚……”
“把花镜给他!”嘉靖毫不迟疑地说道,严嵩心头一颤,皇帝真是丝毫情面不讲啊,他没有办法,只能妆模作样,拿着镜子,一幅画一幅画的仔细看……
当看到织户如何一步步变成倭寇的时候,老严嵩恍然大悟,以他对嘉靖的了解,终于明白了这位道君皇帝为什么如此愤怒。
严嵩颤颤巍巍跪在地上,说道:“老臣无能,罪该万死……”
“万死?死一次就够了!”嘉靖恨恨说道:“严嵩,上天就把九洲万方,亿兆黎庶交给了朕,朕又把江山社稷交给你打理!可是你做了什么?”
嘉靖咆哮道:“官逼民反啊!升斗小民,没了可耕之田,才进城做工,结果又没了布可织,就铤而走险!倭寇固然可恨,可是贪鄙无能,欺上瞒下的官吏更是该杀!他们哪里当的是朱家的官,分明是挖朱家的坟!”
嘉靖长期服用各种弹药,喜怒无常,尤其是被俺答频频入侵,肚子里满是邪火,此时全都撒在了严嵩的身上。
一顿痛骂,狗血淋头,就连在旁边听着的麦福都吓得惊慌失措,恐怕大礼议之后,嘉靖就没有发过这么多大的火!
“严嵩,蒙古俺答朕姑且不论,东南怎么回事?成天告诉朕,倭寇,倭寇!那一岛的蛮夷侏儒有本事祸乱天朝吗?还不是官吏辜恩负义,说白了倭寇都是他们弄出来的,你身为首辅,难道不知道一丝羞耻吗?”
徐阶的眼皮挑了挑。小心脏差点从嘴里蹦出来,莫非嘉靖真的动了心,要拿下严嵩,那可是极好的!
就在徐阶强忍着喜悦的时候。突然严嵩缓缓摘下了头上的乌沙,放在了嘉靖的面前。
“陛下责骂老臣,老臣无话可说,也无言可辨,身为首揆。理应承受万方罪孽,东南虽然遥远,盘根错节,但是老臣用人不当,罪责难逃,请陛下重责老臣,以儆效尤!”
说完严嵩五体投地,卑微地跪在嘉靖面前。
莫非此老真的认输了?徐阶心头一闪念,瞬间明白过来,严嵩根本就是以退为进。二十多年的大礼议。已经让嘉靖养成了和大臣对立的习惯,你说东我说西,你打狗我偏要赶鸡。
这种性格已经被严嵩吃透,如果他明着反驳嘉靖,说东南的事情和他无关,嘉靖没准一怒之下,真的重罚严嵩。
可是老严嵩乖乖认罪,还点出东南天高皇帝远,嘉靖的怒火就没了大半……果然见嘉靖骂道:“想撂桃子是吧?”
“老臣不敢!”严嵩暗道好险,总算是过了一劫。他的后背都湿透了。忙装作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样子,指天骂地,发誓要选拔合适的人。剿灭倭寇,为君分忧。
“成了,还不把乌纱帽戴起来!”嘉靖笑骂道:“你个老不羞,多大岁数了,还哭天抹泪的,成什么样子?”
严嵩慌忙说道:“多大岁数都是陛下的臣子。陛下都是老臣的君父,陛下如天之仁,老臣铭刻肺腑!”
令人牙酸倒胃的肉麻话,只有严阁老能说出来,偏偏嘉靖就吃这一套!
徐阶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不免有些失望,可是同时他也悟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要想在斗争当中获胜,就必须把握住嘉靖的心态,不理解皇帝的心思,哪怕是再有道理也没用。
想到这里,徐阶不由得扫视了一眼那份看似玩笑的奏疏,竟然升起一种荒唐的感觉……莫非写奏疏的家伙竟然能把握住嘉靖的心态,那他也太厉害了!
……
嘉靖容易暴怒,容易痛下杀手,不留情面。但是嘉靖又是聪明绝顶的皇帝,知道维持手下的平衡,让大臣们相互制衡,他才能安稳地向老天爷发起挑战,修出一个长生不死!
放在往常,嘉靖看到了杨继盛的奏疏,加上严嵩煽风点火,他多半会立刻杀人,过后就算他明白过来,知道自己被严嵩利用了,他也不会认错,皇帝岂能有错?
可是唐毅的一封奏疏,却让嘉靖感到了东南问题的严峻,也看出了一些倭寇产生的深层原因,同时让他对严嵩生出了一丝不满,这时候有人跳出来弹劾严嵩,嘉靖的恶感并不是那么强烈。
当然,道君皇帝的心思不会那么简单,严嵩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算计。他完全可以把这封奏疏也归结为杨继盛一党,痛下杀手。
但写奏疏的人显然料到了这一点,他没有用慷慨激昂的文字,而是用半开玩笑的漫画形式,寓教于乐,打消了嘉靖对党争的猜忌,更加专注问题的本身。
这样一来,严嵩惯用的含沙射影就不攻自破,他在政务上的白痴就显露出来。当然严阁老也不是弱鸡,他通过对嘉靖心态的熟练把握,从容化险为夷。
就在精舍之中,上演了三个聪明人的巅峰对决。
徐阁老看来,严阁老的老辣还在嘉靖之上,可是比起那位连面都没露的可怕家伙,严嵩还差着一筹啊!
“严嵩,做得不好,有人弹劾也是正常。不过说什么让朕去问二王,朕难道是昏庸之主吗?”
“当然不是!”两个阁老一起下跪,严嵩抢先说道:“陛下,上奏之人用心险恶,老臣恳请彻查。”
徐阶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
嘉靖面色阴沉,沉吟半晌,说道:“让刑部好好彻查!”
“老臣遵旨!”严嵩喜上眉梢,心说到底还是我赢了,正在他高兴的时候,嘉靖又补充了一句:“记住了,不准屈打成招!”
不带这么玩人的,严嵩简直要哭了,不“屈打”怎么“成招”,摆明了是让自己难堪啊!
可是严嵩又不敢和嘉靖争辩,只能点头应允,带着五味杂陈,离开了精舍。
从始至终,徐阶都在冷眼旁观,他看得明白,正是那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奏疏扭转乾坤,暂时保住了杨继盛,也保住了他!
不过在嘉靖的心里,严嵩依然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他准许刑部查办,就是给严嵩一个面子,当然嘉靖又不想弄死杨继盛,才有了后面的话。
事情发展到了如今,徐阶已经有些糊涂了,嘉靖是想敲打自己,还是警告严嵩,或者两者皆有……
“君心深似海啊!”老徐心中暗自叹息,不过无论如何,杨继盛身为他的学生,都不能不管,拖着疲惫的身子,向陆炳的府邸赶去,徐阶只能拜托陆炳暗中回护。
……
精舍之中,嘉靖把杨继盛和唐毅的奏疏同时摆在面前,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
“麦福,你怎么看?”
麦福笑道:“老奴哪懂得国家大事啊!”
“呸,朕又没问你国事,朕是说徐阶这个人怎么样?”
麦福愣了一下,只是说道:“徐阁老那个性子啊,真是不好说!”
“你这条老狗也学会耍花腔了,徐阶对师父无情,对弟子也无情,这是他的弱点,不过他能办事,东南的人才也多是他推荐的,这样的人朕不会让他倒下去。”
嘉靖沉默了半晌,又说道:“传旨,任命徐阶为今年的主考官,主持会试。”
听到这里,麦福不由一惊!
会试主考,那就是一科进士的座主,恩师,三四百位新科进士都要惟命是从,绝对是一笔雄厚的政治资本。
按照道理,次辅李本的排名在徐阶之前,也是呼声最高的会试主考,可是嘉靖竟然越过李本,把主考给了徐阶,那就代表着杨继盛一案,哪怕查下去,对徐阁老也不会有丝毫的损伤,相反还奠定了他实际上的次辅身份。
嘉靖究竟在干什么啊?
伺候了皇帝三十多年的内廷大珰此时也迷茫了,想不通就不想,麦福摇着头,去给徐阶传旨了。
……
京城的风云变幻,短短几天时间,徐阁老从摇摇欲坠,变得炙手可热,虽然刑部还在审讯杨继盛,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会试上面,原本群情激奋的士子也变成了乖乖宝,全力筹备会试。
唐慎同样不例外,在努力发奋,而最令人目眩的就是他的辅导团,当今文坛盟主王世贞,嘉靖26年的榜眼张春,探花胡正蒙,翰林修撰殷士儋……差不多丁未科的精华来了一半。
面对着未来的天之骄子,唐慎差不多有一半的夜晚都会笑醒,至于另一半,则是哭醒的。正因为大家都是天才,你说一个样,我说一个样,哪怕是同窗好友,遇到了学问的事情,也争执不下,吵得面红耳赤。
唐毅几次试图调和,结果被问得张口结舌,狼狈逃窜,后来干脆躲在了门房,离这帮疯子远远的。
“请问这里是唐家吗?”
一个长须的文士笑呵呵问道:“敢问唐慎先生可在?”
唐毅连忙站起,笑着问道:“敢问先生是哪一位,为何要找家父?”
“哦?”来人提高了声调,吃惊地说道:“莫非你就是唐毅,唐神童?早就听陈子羽说你是盖世奇才,能见到你也是一样的,怎么不让我进去吗?”
唐毅连忙伸手,笑道:“先生这边请。”
把来人让到了小客厅,他微微笑道:“师相让我送个话过来,让唐兄考试慎重,慎重!”说完来人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又笑道:“对了,我叫张居正,以后多亲多近。”